第134章

  国子监的上舍生们站在院中,一个个睡眼惺忪,披着单衣,在夜风里冻得跟拔了根的麦秆似的,东倒西歪。
  虽有怨气,却也没人敢顶撞乌家。眼下风声正紧,谁也不愿做出头鸟。
  司业瞥了众人一眼,低声吩咐让卫桉等几名住监夫子安置学子回屋静候,他自己倒不知去了何处。
  谷星趁乱,和于蛮一齐抢了个靠窗的位置,捧书作掩,实则目不转睛地盯着外头的查房动静。
  她眼看得发酸,心里却越想越不对劲:
  乌凝衔是怎么发现她藏在草丛里的?
  更奇怪的是……他为何会如此笃定贼人潜入的,正是上舍生寮舍?
  还有云羌,她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书吏房?
  谷星心头翻腾,回头扫了一圈屋内众人,目光最后定格在于蛮身上。只见她唇色发紫,脸白得像纸,明显状态不对。
  猛地心中一跳,低声靠近她耳边问:“你怎么了?脸色这么白?”
  于蛮皱着眉,看了她一眼,朝她们自己寮舍方向甩了个眼色。
  然后,悄悄在谷星手上,写下了一个字。
  【刀】
  原来恐惧能人传人,谷星脸色也在那一瞬间褪去了大半血色。
  两人出发前,她就注意到于蛮对着箱子里一把弯刀移不开眼。
  可在国子监内私藏利器,本就于理不合。即便那刀造型精巧、寒光逼人。
  一旦引起乌凝衔的注意,她们俩恐怕怎么狡辩都没法说清了。
  白日里不过三个小卒值守,没留意头顶的异常,可如今再被人盯上,便是死局开端。
  她让于蛮回去,本就是为了让她趁机销赃,没想到这人竟还留了一手。
  “……小蛮姐,这可不像你。”
  她扫了一圈周围,众人都在忙各自的事,没人注意她们这边,便压低声音,眼神紧紧盯住眼前人脸上的表情。
  “本来我不想掺和你俩的感情事的,但你们方才聊了那么久,到底说了什么?”
  “总不能是讨论今晚的菜色吧?”怎么半天一转头,就成她俩是一对了?
  于蛮听出谷星语中隐怒,手指微颤,随即紧了紧攥着她衣角的力道。
  “他问我叫什么……”
  “还问我,今日为何发错了本子。”
  谷星眼神一凛。
  给乌凝平下毒,其实并不需太多弯绕。
  虽说他是在膳堂毒发身亡,实则伏线早在白日课堂已埋下。
  于蛮发册子时,有意将一册沾了墨水的抛至乌凝平案上,那人捡起时,指上便沾了墨。
  而他稍后出门洗手时,所用的那口井水,正是特别加了料的。
  表面是驱邪祛晦的寻常草药,实则已经被人偷偷掺入了一些别的药材。那药材本身无毒,可一旦与午饭那道夹有“半春”的野菜糕点相遇,便毒性丛生,剧烈致命。
  昨日方有人井中溺亡,众监生对国子监的大小井都避之不及,唯独乌凝平毫不在意。
  他就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手沾药水,午后又赤手抓糕,毒自掌入,穿肠而亡。
  即便仵作前来,也断不出凶手是谁。
  偏偏此事坏就坏在贺古那小子身上。这人平日盯着于蛮盯得紧,眼见她明明认得名字,仍将册子掷给乌凝平。
  他若全傻也罢,偏偏是个半傻,心里不明,却眼尖得很,这一点小异动,在他那不全傻的脑袋里,却成了引线,把“怀乐容”身上的所有破绽都一并炸了出来。
  他也许并不知于蛮为何留在国子监,但得知“怀乐容”涉命案后,还是选择包庇了她。
  于蛮脸有些发热,头一偏,便靠在谷星肩上,嘴里低低念着不知哪来的咒语,像是求安自保。
  谷星心里七上八下,心悬半空,事事都落不了地。
  忽然,面前多了一道影子。她抬头一看,是那半傻。
  贺古脸色不善,嘴角动了动:“我之前的警告,你们根本没听进去吧?”
  谷星咬牙切齿,对贺古这时而靠谱,时而降智的行为给气得不轻。她眼角余光瞥见卫桉正独自离开,于是赶紧从地上翻身起来,拽着贺古的胳膊往于蛮那边塞去,叮嘱于蛮:“帮我看着他!”
  两人还在发愣,谷星已扔下话,以“还被子”为由一溜烟跑了出去。
  她紧跟着卫桉进了杂物间,他前脚刚踏入,后脚她便挤了进去,顺手关上门。
  小屋无窗,四壁昏暗,倒省了些尴尬的光亮。
  “我的钥匙呢?”她一开口,便听见风声掠过,什么东西朝她飞来。谷星下意识伸手一接,偏头一摸,是那把宝贝钥匙。
  她腹诽一声:果然落在司业厅了。
  可话说回来,除了钥匙,她还得向他道声谢。
  “……我猜得没错的话,是你让司业点头,同意小报进国子监的吧?”
  “谢谢你。”
  良久没等到卫桉回应,空气中却浮起一丝莫名的尴尬。谷星正准备开门出去,却听他突然出声:“把鞋脱了。”
  她愣住,紧接着便听见他脱鞋的动作。
  “你干什么——”
  下一瞬,她猛然想起,那股淡淡的土腥味从何而来。
  这几日书吏房前正修园林,填的是新土,湿软松散,极易粘在鞋底。她恐怕是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踩了那片地,再躲进草丛时,被乌凝衔一眼识破,才会被那人从草里硬生生揪出来。
  等她跑回寮舍区时,虽然鞋底的泥已经不剩多少,但若仔细观察,还是能分辨出来。
  她脸色顿时一沉。
  幸好她和于蛮分工时,她去的是贺古那边,不然现在麻烦更大。
  眼下她只盼着贺古能给点力,替她挡住乌凝衔那道火线。
  她也不再客气,一把扯下鞋子,急匆匆和卫桉交换。
  摸了摸鞋底,还好,两人的鞋都不是国子监统一配发的款式。否则夫子和杂役互换鞋穿,真要解释起来,她还真没地儿说理去。
  卫桉的鞋穿在脚上,前头还有三指的空隙;估计他套上她的鞋,走一步都要磕绊半天。
  谷星这下是真的服了卫桉。
  若大小眼的话不假,恐怕卫桉来国子监正是为复仇而来,如今乌凝平已死,难道他下一步,是想将乌凝衔也一起带走?可是乌凝衔如此高深的武功,想杀他又岂是易事?
  大小眼,乌凝衔,与卫佑,三人当年恐怕同为国子监生。然而这三人一个是皇亲国戚,一个是高官之子,一个是普通商贾之家。
  当年不知发生了什么,最后以卫佑的死亡为结局。
  卫桉事事替她兜底,看起来并非是敌人。
  “难不成,你也是萧枫凛派来的?”这句话仿佛是被什么推着,鬼使神差地从她嘴里蹦了出来。
  卫桉微微一怔,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推门出了屋。
  月色落在地上,又悄然映在他身上,像是给他笼了一层淡淡的霜。
  谷星眯了眯眼,心里泛起几分难言的情绪。
  她随手抓起一条被子,返身回了原先的房间。
  刚一踏入,便见乌凝衔正立于房中,面色如霜,手中赫然握着一把弯刀,正冷冷地盯着于蛮:
  “这是什么?!”
  那柄刀一亮相,谷星和于蛮的脸色瞬间煞白。
  就连卫桉与贺古,也各有异色,神情微变。
  那刀并不镶宝嵌玉,外表寻常,却胜在制式精巧。刀鞘上刻着不知名的纹路,细致繁复,令人过目难忘。刀柄裹着一圈旧布,略显泛黄,似是搁置多年。
  可即便如此,刀尖仍寒光凛冽,隐隐透出杀气,一眼便知,是把好武器,不是花架子。
  正因如此,那土匪之女于蛮一掀开匣子,便被这弯刀迷得七荤八素。
  如此实用性强、锋利异常的刀,竟出现在一间文人学子的寮舍里,如何解释得通?
  若换作平日,也许还只是记一大过、降舍降等、甚至开除。
  可偏偏今日,乌凝平毒发身亡,书吏房刚遭人纵火。这时再被搜出凶器,无异于一脚踏进死局。
  乌凝衔脸色愈发阴沉,声音如冰:
  “来人!将怀乐容押下,问审!”
  谷星心死如灰,脑中已经开始盘算,要怎么让大小眼把她两从牢里捞出来了。
  却没想到,贺古突然出声:“且慢!”
  众人目光齐刷刷看向他。
  他站起身,几步上前,竟直接从乌凝衔手中夺过那把弯刀,毫不犹豫地“锵”地一声拔了出来。
  寒光映在他眼里,他冷冷望向乌凝衔,唇线绷得笔直,
  “乌指挥使,这刀有什么问题吗?”
  他顿了顿,又接着说,“此刀乃边疆之物,我二姐镇守边地归来,赠我以驱邪镇祟之用。前些日子听闻怀学子因盛学子溺水之事心生惧意,夜不能寐,我便借他几日。”
  “这有何不可?”
  他说得理直气壮,甚至还扫了乌凝衔一眼,眼里毫无惧色。谷星心中不禁一震,竟也生出几分佩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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