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不知是谁起的头,一声“留下吧”如雪崩初响,随后越来越多的声音附和其上。
谷星垂下眼睫,掩住眸中神色。
这第二步,便是表忠心。
在真正的宗族之中,所倚仗的是血缘、族谱、香火传承。
但眼前这群人,是被遗弃之人自立门庭,用“宗族”的名号彼此庇护。
说是宗族,实则更像一场流民聚义。
她是由高右强引荐而来,可高右强不过是个少年,在这群人中地位微末,话语也轻。
而她自己又来路不明,身世难明,对于这样一群警惕到骨子里的人来说太危险了。
她长叹一声,情绪微稳,又继续演起来,“我本欲在京中寻一容身之地,但听得旁人言,那小报《大事件》也并非如传言那般好。”
“我辗转京中,昨日才遇上此处。以为终于又有了家,有了家人。却不料,梦终究是梦。”
她抬起头,满眼哀怨,“我明白非我族类其心必究。你们疑我来历,疑我用意,疑我动机,倒也可以理解,可又为何一开口便要取我性命?”
此言一出,众人神情一滞。
她看准了势头,见好就收。琢磨着这第三步,她必须得有人替她背书。
但谁?
她来此不过一夜,认识的只有三人。
高右强?年少无权,感情尚可用,立场却软。
四姐?性情温和,然终归是妇人,话语难立。
那大哥?冷峻如铁,位近首座,然而盯她的眼神分明写着警惕。
她心中盘算一轮,正觉棘手。
忽然,在人群七嘴八舌之际,一道带着病气的声音,缓缓传来:
“章叔……我认识谷姑娘。”
众人蓦地安静下来。目光如潮水般,齐刷刷望向声源。
只见那垂帘后,一道人影走来。
那人身形羸弱,面色苍白,眸色暗得像墨。
一阵风吹过,衣服尚未摆动,人就先一步歪了。
“林先生,春寒料峭,怎地出了屋?莫要再着凉了。”
那原本端坐于椅上的章叔,竟亲自起身,快步迎前。
谷星心中登时泛起不妙的预感,果不其然,下一瞬,只见那六旬老头竟健步如飞地走去林絮竹那,亲手扶着他坐上了自己方才所坐的椅子,口中仍不住道:“身体不济,不必拘礼。”
四周众人竟无一人露出异色,反倒纷纷上前问安寒暄,言语中尽是尊敬与关切。
谷星原本挺得笔直的后背差点都歪了。
她演了半天,搏了半条命,还想着三步棋落地堪称经典,谁知这林絮竹竟在此处步步高升?
这都什么歪门邪道?!
她眼角狠狠一抽,差点没绷住神色,低声惊呼。
“你——”
而林絮竹却似未听见,只与章叔轻声闲谈,眉眼间温文尔雅,话未多时便惹得那章老者眉开眼笑。
谷星竖起耳朵,恨不得脑袋贴过去听他们嘀咕些什么。
说罢,章叔转过头来,换了一副神情:“你怎不早说,竟是林先生旧识?”
“啊?”
谷星一愣,随即转头看向那被众人簇拥着的“林三弟”。
对方正斜倚在椅上,眼神含笑,温温吞吞地望着她。
她看不透这人到底打的什么算盘,但此时不顺坡下驴,那才真是脑子坏了。
她顿了顿,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句话:“我也不知……竟有这般‘巧遇’。”
章叔笑意稍敛,却仍语气宽和道:
“既然如此,林先生都替你作保,留你下来倒也无妨。只是规矩总得清楚。”
他转头吩咐道:“希文,你与古姑娘好好说说。”
大哥“希文”走了过来,眉头仍紧蹙如初。
谷星心下一沉,知道接下来的又是一番拷问。
她抢在对方开口前,先行发问:“你那三弟……到底是何来历?怎连那章叔都让座于他?”
“他是这里的教书先生。教孩子们识字。”
谷星闻言默默点头。
若说这流民街与寻常街巷最大不同之处,便是这里的流民有老人,有妇女,也有孩子。
而这在荒年乱世中,几乎是不可想象的景象。
希文眼神微敛,声音冷硬:
“你究竟居心何在,谎话连片篇,也是阿强和阿竹心软善良才被你所蒙蔽。”
这话听得谷星浑身恶寒,高右强“心软善良”她还能附和。
可林絮竹算得什么?
这地方如此与世隔绝,若不是她顺着高右强摸进来,林絮竹只要不咳死,在这里养老到八十都行。
荒谬,实在荒谬。
“你怎么对我一个赤手空拳的弱女子如此大恶意?却对着那里外不一的“阿竹”信任有加?真让人心寒!”
谷星摇头离开。
“你去哪?!!”希文在后面连连喊了几声,谷星却越走越快。
谷星甩开那人后,兜兜转转,终是回到了昨晚林絮竹歇息的地方。
此时四下无人,她低身藏入草帘之后,开始悄悄翻看那人的铺陈物什。
帘内仅几本旧书,些许衣物药布,简陋得近乎寒酸。
她翻开书册,一本本尽是旧史、方志、风俗记载,字迹处处批注密密。
桌角上甚至还有尚未干透的墨痕,落得干净而不造作。
看起来真似一名清贫教书先生。
谷星暗叹,当真是遇到对手了。
她是那被恶霸强娶的烈女,他又是那清贫带病的教书先生。
正翻看间,忽听帘外一阵脚步。
她抬眼望去,见林絮竹晃晃悠悠地走来,身边无人,神色淡淡,似早已知她在此一般。
“好看吗?”他嘴角挂笑,“那本可是珍本,《晋国北部风光志》的旧版,连我都只抄得半册。”
谷星随意翻阅,想起封丘那矿山之中的藏书阁里,也不少这些书。现在看来,皆是林絮竹所藏。
她抬头扫了他一眼,心道这人怕不是知道自己命不长久,才日日沉溺古卷之间,借笔下山河走遍天下。
“我还道你早就死了,没想到你这身子,竟也命硬得很。”
封丘矿山内横尸遍野,冤魂数以万计。
若真有天道昭彰,又怎会留下这等人苟活人世?
“说什么因果,说什么恶报……终究都是哄人的话。”
谷星别过眼去,大声叨叨。
林絮竹闻言,只是轻笑一声,未回嘴。
可一笑未尽,忽地又咳了起来,咳得眼眶泛红。
他一手捂胸,一手扶住床沿,缓缓在谷星身旁坐下,笑着开口,气息有些散:
“你说得对,我命确实硬。”
他偏头看她,神情半真半假:
“不过……我还欠你一句谢。多亏你那药,我这条命才能捡回来。”
说到此,他顿了顿,眼神转暗一分,又笑:
“而且,我跟你一样。”
“……还没到要死的时候。”
第92章
他这话内容虽平淡,但却说得又狠又辣,仿若饮血食肉的痴鬼般。
谷星听得眉头紧蹙,眼中嫌恶之色不加掩饰。
自封丘一夜尽没之后,传言纷起。那山中巨佛横空出世,更添神异之说,令世人惊惧交加。
小报收集回的流言中,十之八九皆与封丘有关,可谓朝野皆惊,京城百姓更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而真相,却始终无人知晓。
太后自那日之后,迟迟未有动静,想必朝中尚有掣肘之人,使其未能如意行事。
而且如今京中官员调动频频,正是风雨欲来之象。
这一切幕后操纵的太后的爪牙之一,便是眼前这病骨嶙峋的林絮竹。
谷星冷笑一声:“这可由不得你。”
“不仅是我,萧枫凛,封丘所有人都想取你的命。”
“我还以为你为太后建下奇功,早已高居庙堂。怎地如今却藏在这破布为盖、腐食为粮的地方,扮起这教书先生来了?”
她眼中讥诮更甚,语锋如刃,冷冷刺向他心口,
“莫非是那巨佛提早现世,功亏一篑,太后迁怒于你,你这才躲入此处苟命避祸?”
他也不恼,在旁边安静听着,时不时低声咳几声,听谷星说完后,才慢慢开口。
他声音沙哑干涩,仿若枯柴燃裂,“是又不是。”
“我所做之事,虽未至终局,但那最关键之环……早已完成。”
“正因此,太后才想杀我。”
谷星怔了一下,冷笑更深:“你替她奔走效力,她却要杀鸡取卵?”
她深吸了一口气,她素知太后手段狠绝,却未曾想到,竟狠至此等地步,连亲信旧部也容不得。
林絮竹却平静得像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上位者多疑,本就是常理。她用一个,疑一个,杀一个。”
“可这世上最不缺的,便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