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谷星瞪着他,简直要笑出声来。这孩子看起来有鼻子有眼的,怎的偏偏没有脑子?
她懒得废话,开门见山,“林絮竹,你在乱葬岗那几天,可曾去过其他地方?”
林絮竹愣愣地消化谷星的话,忽地似乎想起什么,眼皮子一颤,怯生生地望向谷星。
“你是谁?”
他努力从屋内微弱的烛光中,辨清谷星的轮廓,见她不似府中下人,也不似封丘本地人。
她容貌姣好,眉眼明亮,英气十足,不笑也叫人心生好感。
他原以为……是他爹见他久病未愈,给他娶的媳妇。
他如此想着,脸倒是羞红了一片,微微侧了头,将半边脸埋在阴影之中。
“谷星,半吊子的大夫。”谷星见林絮竹现在精神尚可,把桌上晾得差不多的药给他端来。“你将这喝了吧。”
林絮竹懵神片刻,便支起身体,挨在床缘,将那黑如墨汁的中药给喝下肚中。
竟连眉头都不带皱的。
谷星挑挑眉,觉得这身娇体弱的贵公子,倒是真和他爹两模两样。
“你可知你去了那乱葬岗后,便染上这九死一生的疫病?死期将至?”
她本只想唬一下这小傻子,但小傻子却两眼空空,半天就轻轻点了下头,“我本就活不长。若不是投胎到这好人家,三岁前便应重回地府。”
他全身枯白,因高热脸颊上却异常的红,一滴滴的虚汗从额角滑落。见谷星不说话,复又看回谷星,苦笑着勾唇,“吓到你了?抱歉。”
谷星将碗接过后,随手搁在床下,“少看点鬼怪闲文。”
“你若不将自己的命当一回事,那与你一同去过乱葬岗的家丁们又怎么办?”
“他们若染了病,可没你如此命好,有名贵药材养着,有一大堆人围着伺候。”
林絮竹神情微动,唇微张,却低头沉默了半晌,低声道:“……他们不会染的。”
谷星眼神一凛,猛地俯身,一把揪起他胸前的衣领:“你果然,不止去过乱葬岗。”
她语气带试探,却步步紧逼:“让我猜猜,你沿着那林间小道……去了矿区?”
“在矿区,看到了什么你不该看的东西?”
她话音一落,林絮竹眼角猛地一跳,唇线紧绷,贝齿死死咬住下唇。
那一瞬,谷星已然确认。
她继续道:“是尸体,对不对?大量的尸体,还有成灾的老鼠。”
她本是吓唬一二,试着诈口,谁知林絮竹神情骤变。
他缓缓垂下眼睫,脸上痛苦交织,终于,一滴泪无声滑落,没入锦被之中。
“……求你别问了。”
谷星一时间哑然无言。屋内静得只能听见时间流走。
她侧头瞥了一眼林絮竹,只见那滴眼泪滑落后,他再无动静,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魂魄,虚虚挨在床边,三魂七魄不知丢了几个。
“……你当真打算,将这秘密带下地府?”她语调轻柔,句句却如刀刃剜心,“你爹疼你,爱你,可他是封丘父母官,在其位谋其政,如今封丘百病横生、尸满野地,他难道就无责?”
“你以为你跑去替死者选好坑位,便能换来他们的安息?夜里他们不会来找你,找你爹索命?”
“你染的这病,可不只是从死物身上传来,更会传人。你若再闭口不说,我就把这口药,也给你爹送一碗过去。”
话落,林絮竹猛然一颤,手捂胸口,一口黑血猝不及防地涌出口中。
谷星见状,猛地往后缩了一步,一屁股挪远了半张床,嘴角抽了抽:“……可别吐我身上。”
林絮竹却只是怔怔地望着掌心的血迹,又用袖子擦了擦唇角的红黑,终于抬起头来,直直看着谷星。
他声音颤抖,却意志分明:
“我爹做了什么……都是为我。”
“你若能答应我……不伤他……我……我愿将我所见所闻,尽数告诉你。”
谷星沉默了一瞬,眉峰轻挑,吐出三个字:“我尽力。”
林絮竹点点头,像是交付了自己全部力气。
……
原来那日,这病弱傻气的小贵公子随几名家丁前往乱葬岗,埋了几具尸体之后,便觉体力渐失,头晕眼花。
他只得扶着一株枯木歇息,树下乱石堆积,他脚边忽然窜出一只黑鼠,吓得他一个踉跄,直接从石堆上摔了下去。
正是这一摔,带动了几块碎石滑落。那些石头翻滚而下,竟露出一处拳头大的空洞。那洞黑漆漆的,竟似一处被封了许久的地道。
他本已疲惫,却还是忍不住蹲身探看,借着微弱的光线,他分明看见那地道蜿蜒延伸,远远地,似是通向矿区方向。
他心头怦然一跳,犹豫再三,终是撬开了覆盖的乱石,弯腰钻了进去。
火折子因潮湿点不着,他便只能靠着手掌与膝盖,一点点往通风的方向摸索。
四周阴冷潮湿,脚下老鼠时不时从他脚边蹿过。那些并不算什么,更让他心中发毛的,是一路上碰到的奇怪东西。
那些东西有的像布料,有的像长条棍子,湿漉漉,冰冷坚硬,有的断裂开口处还露出……碎裂的骨茬。
他辨不清,只觉得那长廊中堆放着许多奇形怪状之物,每走一步,脚下便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响。
而最刺鼻的,是那股渐浓的腐烂恶臭。
他咬牙继续往前,越走越陡,越走越滑,忽然脚下一空,从一段斜坡上猛地摔了下去。
他惊呼一声,情急之下乱抓乱扣,手指竟碰到一只手。
他本能地抓紧,才没继续滚下去。
他从惊慌中回过神后,才注意到那只手竟冰冷僵硬、毫无生气。
——那不是活人的手。
惊恐如那腐臭般将他全身吞没,他浑身发抖,脑中轰鸣,心跳快得像要炸开。
他双手哆嗦着再度从怀里掏出火折子,一次又一次地划着。
火星接连熄灭,直到第十二次,火光终于亮起。
微弱的火光之下,他终于看清了。
那片空间……密密麻麻,皆是尸体。
斜坡尽头,铺满了死相惊恐的尸身,有的衣衫褴褛,有的残缺不全,有的手脚枯瘦如柴。
他僵在原地,连手上的那只救命之手……也赫然是一具尸体的一截残肢。
他认得他们……他认得……
“那乱葬岗的尸体……”林絮竹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有一半,是因地动而亡的百姓。”
“但还有一半……是这些年,进了矿区,却再也没能回来的人……”
他的嗓子像是被火撕裂,话未说完,便哽住了。
他低下头,嘴角缓缓溢出几缕猩红的血,落在锦被之上,成了一朵朵大小不一的花。
他忽地又笑出声,抬眼望向谷星,“你可知,为何去了那矿区的人通通有去无回?”
“只因他们进山里,根本就不是为了挖矿。”
第67章
谷星听得心惊。
她虽早已从蛛丝马迹中猜出七八分,却没料到那矿区竟是如此人间炼狱。
死的人如此可怖,那活着的,又是如何?
她压下心头思绪,沉声问道:“那他们……到底是进矿区做什么的?”
从五年前至今,进山之人少说也有五千。如今还活着的,又有几个?
若是如此危险,为何没有人逃?
这事谷星怎么想都理不清。
她偏头看了眼林絮竹,见他双眼微睁,脸色煞白,仿佛魂魄尚未归身。
她又催了一句:“到底是做什么的?”
这才见林絮竹回过神来,他艰难地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嗓音发哑:“我也……不知道。”
谷星眉头一皱。
林絮竹一见她神色不善,立刻双手护住脸,小心翼翼地瞄着她:“我是真的不知道……那场面,寻常人怕是当场吓晕,我能全须全尾地爬回来,已是靠我平日读书练胆的结果!”
谷星嘴角抽了抽。
林絮竹见状叹了口气,“我来封丘五年,虽大多时候病弱卧床,但这地方的志怪、传闻、风水地貌……也听了不少。”
“封丘这地儿,夹山深谷,却是砂岩地质,别说翡翠,就连金银铁矿都稀罕。”
“如此一来,那些进山的人……多半不是采矿,而是被人驱去做些不可告人的事。”
“而他们之所以多年不曾泄露,怕不是因为守口如瓶,而是……还未来得及开口,便早已埋骨乱葬岗。”
屋内烛火轻跳,灯芯噼啪作响,谷星没应声,只微微垂眸,思绪飞转。
忽听林絮竹唤她:“谷星?”
她抬眼看他。
林絮竹盯着她看了片刻,才迟疑开口:“你……你真是大夫?”
谷星沉默了一瞬,缓缓摇头。
林絮竹似是早有预感,眼底掠过一丝无奈与失望。
他撑着床缘,颤巍巍地拉开床边一处暗格,取出一沓银票递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