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余晖慢吞吞地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迷茫和无助,张阿姨打电话说昨天下午化疗,我妈反应很大,难受得厉害,昨天晚上开始就吃不下饭了。我我害怕她受这么多罪,最后效果还是不好。
程应晓心里很不是滋味,这种时刻安慰的语言怎么说都很无力,他绕过茶几,坐在余晖身边,搂着他的肩膀拍了拍。让一个刚满二十的年轻人来抉择事关至亲生死的治疗,真的很残酷。
过了一会儿,余晖突然刨了几口饭,迅速吃完喝了杯水,站起来说:晓哥你慢慢吃,我今晚可能不回来了,你记得好好吃晚饭。程应晓看着他点点头,眼神里是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心疼。
到了医院楼下,正是下午一点半最晒的时候,余晖看着医院楼顶上刺眼的太阳,突然觉得很累。怎么总是来不及呢,怎么偏偏是他的妈妈呢,余勇一辈子好吃懒做,满身恶习,从小到大家里都攒不下一分钱,刘丽是个农村女人,没读过什么书,在别人的介绍下稀里糊涂地嫁过来,为了不让余晖辍学,一直四处找零活干,总算把他供到了大学。一天福也没享过,现在看来,只怕是剩下的一点日子也要困在医院了。
不,本来连来医院治病的条件都没有,要不是认识了程应晓,只怕母亲会受更多罪。
第8章
推开病房门,刘丽不安地昏睡着,面色很痛苦,张阿姨在一旁收拾换下来被汗浸湿的衣服,准备拿去搓洗。看到他来把他拉到一旁悄悄说:小余啊,你妈妈状态特别不好,吐的不行,一会儿昏一会儿醒的,啥也吃不下,真遭罪啊,要么问问医生还有没有别的办法治吧。
余晖点点头,示意张阿姨可以下班了。
一下午余晖就见识了化疗药物的杀伤力,刘丽吐得浑身脱力,虚弱地连话都说不出来。余晖心里难受的说不出话,在母亲昏睡过去后,去找了主治医生。
医生给出的回复是:这次化疗确实是最后一次尝试,但是目前看来效果并不乐观,估计没等癌细胞死亡,人就扛不住了,现在只有两条路可以选择,要么再坚持化疗,这一期做完,说不定过几天反应会小一点,赌一把,要么终断化疗,让人尽可能少受点罪走。
余晖只觉得疲惫和无力,从来都是被命运推着走,何曾有过选择的余地。
等他回过神来回到病房门口,才发现手机在嗡嗡地震,是程应晓的电话。
小余,还好吗?医生怎么说。
不太好,医生说要么扛过这一期赌一把,要么就轻松点走,晓哥,我有点不知道怎么办了。
他的声音闷闷的,传进程应晓的耳朵,程应晓看着窗外被风吹乱的树叶,心里也觉得不好受。小余,要么问问阿姨自己怎么想吧,是想赌一把再陪陪你,还是少遭点罪。作为子女,你按照她的想法再能力范围内做你能做的,就不算愧对她,你觉得呢。
余晖明白他的意思,事到如今身体状况确实没必要瞒着刘丽了,何况她自己的感受肯定是最清楚的,程应晓说的对,哪怕母亲扛过了这期化疗,也不见得能再坚持多久,但这个过程中受的罪,却没人能帮她分担,如果母亲想活下去,那他一定拼尽全力挣钱,好好照顾她。母亲有权利自己为自己做决定。
挂掉电话,余晖回到病房,看见母亲拉着护栏要起身,忙过去扶起她。刘丽刚坐起身就偏过头吐了,一天没吃下东西,早没多少能吐的了。余晖顺顺她的背,又扶她躺下,拿了块毛巾给她擦汗。
小雨,把床摇起来点吧,咱俩说说话。刘丽的声音没什么力气。
嗯。余晖摇起床,又垫了枕头放在她背后。
小雨,已经很久没人叫过他这个小名了,从前也就母亲一个人这样叫他,从前家里也常常只有他和母亲两个人。夜晚的村庄很安静,隔着铁框的旧窗户,能看见亮亮的星星,当他还是个小学生的时候,趴在母亲的旧缝纫机上写作业,开着一盏小台灯,是母亲专门给他买的,骑车去县城给他挑的护眼灯,他喜欢得不行,连写作业也变成一件幸福的事。
小雨,吃饭了,快来盛饭!
我来了!
儿时这样的对话每天都在发生,在这个父亲缺位的家里,母亲尽可能地给了他一片安稳的乐园。
是什么时候,母亲没再叫过他小雨了?余晖想起来了,是六年级时,学校考升学考,母亲来给他送饭,熙熙攘攘的校门口,喊了他一声小雨,他那时正是要步入青春期爱面子的年纪,不想在同学面前被喊小名,于是嘟囔了一句:干嘛在这里叫小名,我不想。
没多久他就去县里上初中了,一周才回一次家,去了县城才知道,书念得好的人那么多,他的那点小聪明根本赶不上趟,学业负担也重了起来。回到家,又累又不知道能和母亲说点什么,渐渐地与母亲不似儿时那样交心了。记忆中,初中之后再也没没坐下和母亲聊过几回天,母亲也再没叫过他的小名。原来母亲这样把他说过的话放在心上再后来,他考上高中,一月回一次家,又去上大学,没多久母亲就生病了。
余晖心里被过往乱七八糟的回忆填满了,看着母亲憔悴的脸,一声竟不知如何开口。
小雨,妈妈有没有跟你说过,你这个小名是怎么来的?
余晖鼻子感觉酸酸的,说不出话来,摇了摇头。
你出生那天,是个下雨天,但是你爸知道我生下个男孩,特别高兴,他说儿子好,儿子像太阳,要叫你小阳。他只想要儿子,我知道。刘丽说着,眼眶有点泛红。其实再你之前,我还有一个女儿,你有一个姐姐,她出生那天,也是个下雨天,但你爸那天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他说什么也不肯养女儿,我奶水少,她顿顿都吃不饱,那么小的孩子他怎么都不肯给她喂点东西,就这样到她半岁,你爸喝完酒回家,又开始发酒疯,看见孩子,又对我动手,我被他打倒在地上,却看见他冲过去掐住孩子,我急疯了,就用拖把把他砸晕了。
余晖看见母亲眼中有泪水流出,语气却还是平淡的、坚定的。他从不知道自己还有个一母同胞的姐姐。
第二天我就找人把她送去县里的福利院了,我保护不了她,我怕她在这个家里长不大,我更怕她在这样一个家里长大,哪怕我舍不得,我知道自己不配当妈,我对不起她,我还是把她送走了。我看透你爸了,我不愿意再给他生孩子。小雨,妈本来不打算要你的。刘丽的声音开始颤抖,她深深地看着余晖的脸,泪水又把眼中的轮廓搅碎。
是你爸,你爸喝醉酒后强行有了你,我知道的时候已经四个多月了,卫生所的人说是外力导致避孕环脱离才有了孩子。我想躲过你爸去流产,可是根本没机会,小雨,你是这样来到世上的。刘丽伸出手,没什么力气的抓住余晖:你叫小雨,是因为妈不能忘了自己有过一个女儿。小雨,妈自私,妈对你和姐姐,都有愧
你说什么啊妈,你怎么这么想啊,你已经,你已经尽你所能了,没什么对不起的,我喜欢叫小雨,我愿意叫小雨,我愿你帮你记住姐姐,妈,当你的儿子我很幸福,真的。余晖自己都没感觉到,泪水已经顺着脸颊流下来了。
刘丽留着眼泪笑了:妈妈害怕再不跟你说说话就来不及了,小雨,不治了吧,不化疗了,妈妈感觉扛不过去了,最后的日子,就想多看看你,陪陪你了,如果拖累了我们小雨,就不叫陪着了她抬手擦去余晖脸颊上的泪珠,手又无力地落下来。
妈,你别想那么多,你告诉我,你还想不想再试试,想不想治了,别想别的。
小雨,不治了吧,化疗太难受了,实在是扛不住了,妈妈不想到最后你人财两空,往后日子长着呢,你还在上学,欠一屁 股债怎么行就让妈妈,最后的日子好好陪陪你吧。
余晖已经答应了刘丽尊重她的选择,只好答应下来。
一番消耗让刘丽的体力彻底流失,又昏睡过去。
余晖坐在医院楼下的长椅上,点开程应晓的聊天框想给他说一声,又怕太晚了影响他休息,打了几个字又删掉了,却不小心按到了发送键,还没等他撤回,对面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晓哥,你还没睡啊。
嗯,睡不着,有事怎么不打电活,发消息我没看见怎么办。
没大事,我怕你睡了被我吵醒。
妈妈的事情拿定主意了?
嗯,我和我妈好好聊了一下,她和我说了好多从没说过的话,晓哥,你说的对,我应该尊重她的意思,她这一辈子一直过得很辛苦,她的人生,应该她自己来决定,我不能太自私,只为自己好受,自己良心过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