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我仔细看了看,发现这个小女孩并不是小月亮。
  小月亮的后脖子处有一个小小的红色胎记, 但这张照片里的女孩子没有。
  从背影来看, 吴婉柔的形象和洋娃娃简直一模一样。
  卷卷的黑色长发, 白色的长裙, 更重要的是, 这张照片里, 吴婉柔没有穿鞋。
  她的脚下是一条清澈流淌的小溪, 溪水溅起的水花打在她纯白色的衣裙上,她一左一右牵着的两个孩子,脚下也没有穿鞋。
  我端起桌上的茶杯, 喝了一口茶,看着电脑屏幕沉思良久。
  光从照片来看,我无法辨认出小月亮的妈妈和叶落白的妈妈之间是否有什么潜在的联系。
  但心里一种隐隐的预感和照片上女人的熟悉感,都让我无法忽视这件事的可能性。
  我把照片保存到电脑桌面相册里,退出邮箱后,我进入心理咨询系统,点开了小月亮的个人信息档案。
  小月亮的全名叫张悦悦,今年刚好六岁半,妈妈吴婉柔,爸爸姓张,两人在三年前因为一场意外一起离开了人世。
  从那天开始,小月亮就开始变得郁郁寡欢,性格越来越孤僻,到最后,她开始封闭自我,对外界几乎没有任何回应。
  目前能产生回应的,就是对血液的应激和对我这名心理治疗师的一些比较亲近的互动。
  小月亮的妈妈有许多和叶落白妈妈相似的特征。
  害怕血液,对血液会应激,手工,针线活,娃娃,大山,陌生的孩子,张先生,遇难……
  所有的关键信息都在我脑子里散漫地铺开,似乎就只差一条线将它们串联起来。
  但此刻我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将它们串在一起的那条线。
  也许我可以问问叶律成,关于妈妈更多的信息?
  但目前我似乎又没有足够的理由可以开口问。
  正在这时,手机铃声响起。
  我收起有些凌乱的思绪,拿起手机,看见是叶律成打来的电话。
  “叶先生?”
  “时医生,今天我们家里有场家宴,你方便过来一趟吗?”
  叶家的家宴?我微微停顿,现在的我已经不是叶落白,叶律成怎么会邀请我参加叶家的家宴?
  “今天情况有点特殊,”叶律成放低声音说,“落白的情况不太对劲,我担心他会在亲戚面前出状况,所以想请你过来帮忙照看一下他。费用我会按照你的时薪付给你。”
  “……好。”我说,“是在花园别墅吗?”
  “是的。”
  半个小时后,我打车到了叶家别墅。
  别墅门口站着一身西装的叶律成,他身后的房子里一片热闹,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的交谈声和音乐声。
  “时医生,麻烦你了。”叶律成道,“九年前的今天,是叶落白他妈妈离开的日子,这件事对落白的打击很大,所以才突然打扰你。”
  “没关系,我们进去吧。”
  我走进叶家别墅的大门时,正好看到叶落白在钢琴前坐下,修长手指在黑白琴键上轻轻一拨,第一个琴音响起。
  霎时间,所有在交谈的亲朋好友都安静下来。
  我站在门边,看着叶落白专注地弹奏着一首《夜色钢琴曲》。
  这首钢琴曲是由国内知名的钢琴家赵海洋老师创作,曲音静谧而悠扬,宁静中带着淡淡的了悟一切的淡然和哀婉。
  叶落白指法娴熟,半垂睫毛,神情投入。我仔细地看着他,忽然发现,此刻的他并不是一个人在弹奏。
  他的左手与右手仿佛是两个人在弹奏,但却配合得完美而恰到好处,此时此刻,他的体内有两个少年的灵魂在与这琴音产生深深的共鸣。
  叶落白和小小白……
  我的目光不自觉变得柔和起来,就这么静静落在钢琴前的少年身上。
  从他指下弹出的每一个音节,都像是能够穿透我的外在,直达我内在的心底深处。
  然后,我们就一起借着这琴音在一致的频率里共振,在一样的旋律里共鸣。
  在相同又不同的我和我之间共舞。
  一曲毕了。
  叶落白站起身,向在座的每一位听众深深鞠躬,却将他们两个少年的悲伤全部藏在了弯腰的阴影里。
  “好,真好啊!”众人里,叶落白的爷爷叶大山率先开了口。“我的大孙子真是越来越优秀了!”
  叶大山的话把大家都从刚才琴声的情绪里拉了回来,其他亲朋好友也跟着纷纷夸赞起来:“对啊,叶律成这儿子优秀得不得了,听说中考还是全学区第一呢。”
  “哎呀,中考第一算什么啊,我听说他还经常参加市里省里大大小小的数学竞赛呢,每次都会拿奖。”
  “真羡慕啊,叶律成是怎么培养出这么优秀的儿子的啊?”
  “有啥好羡慕的,”李美琴酸溜溜地说,“每个人的天赋都不一样罢了,再说了,孩子又不是全能的,把孩子逼这么紧可不好。”
  一群亲戚又再次议论起来,我走到叶落白身边,在他脸上挥了挥手。
  原本还在出神的叶落白看见是我,眼睛闪了闪:“予舟哥哥,你怎么来了?”
  “你老爸叫我来陪陪你。”我对着不远处招待客人的叶律成扬了扬下巴,“他说你心情不好,看样子他说的没错。”
  叶落白说:“我们去花园里坐一会儿吧。”
  于是我们来到院子里的花园边,坐在长椅上,椅子边上亮着一盏五颜六色的落地灯。
  虽然我知道叶落白为什么不开心,但我还是问道:“为什么心情不好?”
  叶落白顿了顿,反问我:“哥哥,你的爸爸妈妈是什么样的人?”
  “我的爸爸妈妈?”我轻轻地笑了一下,“你想知道?”
  傻孩子,我的爸爸妈妈就是你的爸爸妈妈啊。
  “嗯,从来没听哥哥提起过。”
  但我不能告诉叶落白真实情况,我只能把时予舟的情况告诉了他:“我没有爸爸妈妈。”
  叶落白显然没料到我的回答会是这样,他抿了抿唇,侧头看向我。
  “没关系,不用替我感到难过。”我说,“一个从来没有过爸爸妈妈的人,其实是不会因为自己没有爸爸妈妈而感到难过的。”
  最难过的,反而是是曾经拥有过妈妈,后来妈妈却离开了。
  叶落白应该也是和我一样的感受的。
  我耐心地等着他主动开口和我叙说。
  经过这几年的相处,叶落白已经习惯了和我敞开,没多久他开口道:“在我小时候,大概七八岁吧,妈妈突然离开了我,日子就是在今天。”
  九月二十二号。
  我也清晰地记得这个日期。
  “妈妈走了之后,那天我就生病了。”叶落白继续说,“但是病好了之后,我就把有关妈妈的一切,几乎都忘得差不多了。”
  我只隐约记得她有着长而微卷的头发,喜欢穿白色的裙子,给人的感觉总算温和。
  但我也同时隐约记得,与她相处时内心深处总隐藏深深的恐惧和不安。
  “时医生,你说我为什么……会忘记她?”
  我明明那么爱她,那么依赖她。
  我为什么会忘记她?
  ……
  二零零七年,九月二十二号。
  一身白衣的女人,背对着叶落白站在别墅的大门门口,别墅里只开了一盏昏黄的吊灯,昏暗的灯光把女人的身影拉得很长。
  妈妈站在大门前,抬起手,长长的指甲一点点刮蹭着紧锁的大门。
  “不回家,不回家……”
  她的声音沙哑,听起来有些凄惨,指甲在精致大门的花纹上用力抓挠起来。
  “今天,还是不回家,不回家,还是不回家……”
  女人不停地喃喃自语着,她身后的小叶落白,微微瞪着眼睛,想要靠近,却又停住了脚步。
  妈妈的样子看起来太奇怪了。
  妈妈抓挠大门的力度越来越大,突然,只听一声细微而清脆的咔嚓声,是妈妈的长指甲断了。
  被强行劈开的指甲带起了一点皮肉,有血丝从指甲缝里汩汩流出。
  女人登时顿住了,她抬起自己的手,双眼怔怔地看着自己劈断的指甲。
  “好痛啊,好痛啊……”她突然惊叫起来,“流血了!”
  然后,小叶落白就看见自己的妈妈开始尖叫起来。
  她像是疯了一样的大吼大叫着,不停地用双手拍打大门上紧闭的门锁。
  咚咚咚,咚咚咚……
  巨大的砸门撞击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不停回响。
  咚咚咚,咚咚咚……
  妈妈砸着门,歇斯底里地咆哮着:“为什么,为什么还不回来,为什么要骗我!”
  “我流血了。”
  “我真的好痛,律成……”
  妈妈的双手因为用力砸门而破出伤口,有更多鲜血从她手指缝间流淌下来。
  滴答,滴答……
  红色的血液染红了米白色的厚重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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