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周嬗看着他:“若我非去不可呢?”
  张瑾为沉默良久,随后他徐徐起身,手里仍捏着那份奏表,踱步片刻,最后近乎妥协地问:“为何?”
  “我都写奏表上了。”周嬗面不改色地扯谎。
  担忧国事、心系边防……张瑾为摩挲着手里的竹纸,不可遏制地想到奏表后头的内容——
  公主说,与驸马情深义重,不得久分。
  张瑾为知是他自作多情。
  可他难免不禁去想,周嬗这些话里究竟有几分的真心。手里的奏表写得十分富丽堂皇,辞藻骈骊,给人一种似假还真的错觉,他细细读来,才觉枕边人文采斐然,其中流淌的情意,几乎把他都骗了过去。
  “公主在奏表中说,与君久别,只怕思念过深,不得离也……”张瑾为俯下身子,轻轻托起周嬗的脸,试探地问,“可当真?”
  周嬗一愣。
  他写的时候……完全是套用前人话术,先抒发国之大情,再写家之小情,家国并重,方显天家子女的胸襟,才不至于落人口舌,说他无理取闹。
  他却忘了张瑾为是个奇人。
  周嬗顿时眼神有些闪躲,想起自己在奏表里写了什么肉麻的话,羞耻至极,两颊通红,急忙拿团扇掩了面,瘫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俗称装死。
  若说只是套话而已、不必当真,眼前的男人定然无比失落,他于心不忍;若点头应下……他倒是真成骗人痴心的坏人了。
  此时已是日薄西山,天公洒倾紫霞,落入寂寞无声的书房,团扇上的鸳鸯泡在霞光之中,栩栩如生,下一秒就要活过来,游到公主天青色的纱衣上嬉闹。张瑾为把人圈在怀里,看天青纱下隐隐透出的雪肤,看执扇的手在颤抖,看够了,就俯下身子,隔着团扇那一层薄薄的绢,亲了亲嘴唇的地方。
  周嬗感到嘴唇上的温热,赶紧闭上眼睛,装作无事发生。他一言不发,张瑾为却有话要说,亲完了人,就凑近他的耳朵,叹息道:“我知你在骗我……被你骗,也是心甘情愿,也罢。”
  说罢,张瑾为起身,拿起奏表转身离去,临到门口,他回头见公主仍待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便确认道:“你一定去陕西,是么?”
  周嬗嗓音颤抖:“是。”他沉默片刻,把真相掐头去尾,告诉了张瑾为一句实话:“京城里的人都十分的讨人厌,我想出去看看。”
  张瑾为心想,果然如此。
  他笑道:“我晓得了,公主放心,此事不算难办。”就要出门。
  出门前,张瑾为福至心灵,忽然又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公主放下团扇,脸颊在晚霞之下格外的红,正撑着下巴发呆。指尖仍残留着肌肤的温热,张瑾为颇为贪恋,登时起了坏心思,丢下一句“公主的脸是不是圆了些?”随后扬长而去。
  周嬗木然地摸了摸脸,喃喃道:“我巴不得自己胖点,最好吃成一个大胖子,那样你必定不再喜欢我,我跑了,你也不会伤心……”
  他想,张瑾为好烦呀,为什么要喜欢他呢?
  他又不……
  “!”
  周嬗坐得太久,腿发麻,又没注意脚下的凳子,险些摔倒,幸好旁边就是书架,他眼疾手快,扶稳了身子,却推倒了架子上装饰用的铜镜。
  “公主可有事?”外头守着的玉汐听见动静,急忙入内,却见周嬗站在书架前,一手捧着一面镜子,另一手在书架里掏几下,拿出一大叠草纸。
  周嬗对她笑笑:“无事,方才腿麻了,差点摔倒而已。”
  他目光落回草纸上,密密麻麻,皆是张瑾为的字迹,不过尚且稚嫩,其中语句有删有改,看得出是一份手稿。
  第一页上写“原《夺魂记》,现删改几番,作《宝镜记》,仍言一人一鬼奇事,望诸君莫笑,待之痴人便可。”
  周嬗轻轻默念:待之痴人便可。
  ……
  周嬗看过数不清的话本,览尽世间情爱,莫不过男的不长嘴、女的也不长嘴,一句话就能解决的事,非要拖拖拉拉,写他个几十万字不可。
  等到了他自己,才发现逃避对方这种行径,确实是有些用处的。你见了那人发愁,不见那人也发愁,见还是不见?不如不见。
  周嬗发愁,他见了张瑾为只会心虚,干脆能不见,则不见,等到了陕西,他再直说自己对张瑾为无意,趁机溜走。
  这么一看,他真是个玩弄感情的大骗子。
  眼下就要出发,马车、行李都备好了,他站在门口,与留守府中的人一一告别。翠姨年纪大了,和老姜守着状元府,见周嬗也要走,抱着他就哭。
  周嬗任由她抱,轻轻拍她的背,安慰道:“我会想念翠姨和姜叔做的菜。”这是实话。
  翠姨破涕为笑,替他整整领口,直截了当道:“陕西都是馍馍配大肉,哪有南边的花样多,你去了不出几日,定想我想得紧!”
  周嬗便笑。
  他又看向王襄。
  此去陕西,不宜大张旗鼓,他只带了玉汐、千山、暮雪,以及两个小太监,其余的等到了延安府再另作打算。介于王襄与朝廷关系密切,周嬗不想带他走,一方面让他打理状元府在京城的人际往来,另一方面……他总觉得王襄会阻挠他出逃。
  王襄见他看过来,笑道:“公主放心,一个状元府,奴还是能运作起来的,包叫爷与公主三年后回来时万事无忧。”
  诸事安排妥当,只差个张瑾为。
  周嬗问:“驸马呢?”
  一旁提着包袱的千山回道:“爷方才说有东西落在书房了,要去拿,叫等他一会儿。”
  书房……
  周嬗垂下眸子。
  ……
  “爷怎又跑一趟书房?”扫砚跟在张瑾为身后,一脸不解。
  张瑾为道:“确认一件事儿。”
  他快步走进书房,直朝架子上的铜镜走去,如今的书房空空荡荡,能带的书带走,其余的全收了起来。张瑾为旋开铜镜,露出底下的暗格,见手稿整整齐齐,从未有人动过。
  他不免有些失望。
  随手翻了翻,他忽觉不大对劲,从纸堆中抽出一朵花,天青色的勤娘子,已经干了,在他手里脆脆的一片,几欲粉碎。
  恰好《宝镜记》有一角色,就叫勤娘子。
  第24章 送别
  这厢周嬗坐进马车, 由玉汐陪着,侍女、太监坐在后头的马车, 小厮、镖师一应骑马,张瑾为也骑马,他若累了,再回周嬗那车里便可。
  一行人方出了皇城,一队矫健的汉子骑马追来,张瑾为听见匆匆的马蹄声,转头一看, 原是前来护送的锦衣卫。
  他朝那队锦衣卫抱拳行礼, 遥遥笑道:“穆大人可是前来护送公主座驾的?”
  穆光已行至车前,他一扯缰绳, 勒令马停, 开口回道:“是万岁爷的口谕, 命我等护送公主,待公主平安抵达三秦之地, 方可返回。原只派了百户带队, 万岁爷嫌那帮孩儿毛手毛脚, 恐有怠慢, 便叫了我一同随行, 恰恰我在陕西还有一件公务, 也算是顺道而为。”
  张瑾为笑容不变:“那便劳烦穆大人了。”
  此时马车内忽传出动静, 穆光警觉望去,只见帘子被人撩开了一角, 公主露出小半张脸,幽怨地盯着他所在的方向。
  穆光被那眼神一惊,先摸了摸自己的脸, 又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左看右看,不见有一点冒犯的地方。他忍不住在心里头嘀咕,不知哪里惹了这位嘉懿公主,上次在大兴隆寺也是,冷冷淡淡,对他从未有过好脸色。
  他不晓得自己何时冲撞过公主。
  张瑾为自然也注意到了,不动声色扫一眼马车,见绛紫的帘子半掩那人的脸,瓷白的脸,乌黑的眸,手里攥着天青色的帕子,帕子软软垂在窗棂上,如一朵蔫了的勤娘子。
  “穆大人,路途遥远,不宜耽搁,走罢。”张瑾为收回目光,对穆光一点头,扬起马鞭,领头远去。
  他们出了京城,向西行半个时辰,又听马蹄阵阵,回头而望,却见一道人策马赶来,激起尘土飞扬,身后巍峨的京城被尘土尽数淹没。
  那道人乌发雪肤,面容沉郁,身穿正蓝道袍,跨马而来,堪称风骨卓绝。
  ——是六皇子周珩。
  张瑾为当即喝道:“停车!”
  一行人缓缓停下。
  一旁的锦衣卫也停了,个个神情诡异,沉默地扯着缰绳,引得马儿前蹄不停地刨地。有人起了戏谑的心思,与同僚眉来眼去,又偷偷瞄向自己的头儿,肩膀一抖一抖的,似是在憋笑。
  穆光察觉到属下的异动,冷冷扫一圈随行的锦衣卫,抬起持马鞭的右手,遥遥一指抖得最厉害的下属,警告意味十足。
  锦衣卫们纷纷肃容,不敢再触头儿的逆鳞。
  穆光收拾完下属,巴巴地看回周珩,却见那人神色淡淡,从马背翻身而下,提着一个分量不小的包袱,对张瑾为道:“大理寺事务繁忙,我来得晚了,险些忘了给嬗妹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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