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他带周嬗逛庙会,看大戏,还详细讲了天底下有哪些最好玩的去处。看的戏是大名鼎鼎的《还魂》,说的是女鬼为情而死、又为情而生的传奇。
  这戏班子还是陈阁老的发妻七十岁生辰请的,唱了一天一夜。玉和尚就带周嬗从大兴隆寺的后门偷偷溜走,方坐到戏台下时,恰恰在演《还魂》。据说陈夫人每每看此戏,老泪纵横,而八十岁的陈阁老,无动于衷,继续在后院纳十几岁的小妾。
  他们到的时候,台上正唱到大名鼎鼎的第十出——惊梦。周嬗坐在台下,作小厮打扮,看着看着,没由来想起张瑾为。
  说来也尴尬,他此刻正坐在张瑾为的政敌家中看戏。陈阁老与其儿子可谓朝中一大党派,最爱和清流作对,周嬗所幸自己乔装打扮,应该无人察觉。
  他想,张瑾为也喜欢《还魂》,为什么不叫个戏班子演一演呢?再转念一想,哦,他们府里穷,陈阁老这昆曲戏班子可值二十万两白银呢!
  他如今对张瑾为的书房了如指掌,里头批注最多的书,都是些什么昆曲折子、世情小说与诗词,唯独少了一本《宝镜记》,周嬗以为是张瑾为不爱看。
  到底是偷溜出来,玉和尚带周嬗早早回了大兴隆寺,周嬗问他:“师父是出家人,怎的也喜欢这种情情爱爱的曲子?”
  玉和尚笑说自己是华严宗出身,年少时专心佛法,学得“无尽缘起”的真谛,便投身红尘一遭,四处走走,桑田也去、勾栏也去、官衙也去……观世间千万缘起缘灭,而能与公主相识,也是他的一大善缘。
  周嬗猜,玉和尚应当知道自己逃跑的念头。
  起初慧明大师并不同意周嬗出城施粥。
  春日疫病多发、而京郊也不太平,常有争执不休的事发生,慧明大师劝周嬗珍惜身子,无须执着于此事。
  玉和尚却替周嬗说通了慧明大师。
  周嬗感激他。
  仔细算来,他俩不过结识一个月,算不得情深义重,但周嬗依旧很难过。
  他以为他们是朋友,而他第一个要杀的,居然是自己。
  刀剑碰撞之声不绝于耳,周嬗勉力越过张瑾为的肩头,神志恍惚,外头的情景看不真切,他也费力气去看了,喃喃地问:“你受伤了?”
  张瑾为抚摸他的鬓发,笑道:“皮外伤,不碍事。”
  于是周嬗收回目光,落在张瑾为的肩头,上头划了好大一道口子,血不断往外涌,看着挺骇人。周嬗登时脸色煞白,急忙从袖子里掏出手帕,捂在张瑾为的肩头,血不一会儿就浸透了手帕。
  “怎么办……”周嬗已经没心情难过玉和尚如何如何,他只想找人来给张瑾为止血,可周遭的人似乎都在打斗,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周嬗在张瑾为怀里挣扎,要起身叫人,却被男人又按了回去。
  “嘘,小声一点。”张瑾为无奈地看着他,“不要担心,死不了,我方才听外头的动静,那和尚应该带了好几个武僧,甚至劫持了靖王……这里还算安全。你等一等,血马上就止了,我一介书生,要是真受了重伤,估计就晕过去了。”
  血从周嬗的指缝渗出,却不再滴落,就如同张瑾为说的那样,很快就不再冒血,只是肩头一片血迹斑斑,看着十分吓人。他躺在张瑾为的怀里,发髻散了许多,抬起眸子,见佛祖低眉,看着脚底下相拥的两个人。
  周嬗总算拾回神志,他问:“那个和尚怎么一回事?”
  “我也不知。”张瑾为叹气,“我还想问公主呢,公主同他走得那么近,去庙会,还去陈阁老家看戏班子唱戏,怎么到头来却是个坏人呢?”
  “你不高兴。”周嬗明知故问,“你派人跟着我。”
  张瑾为笑:“不算,公主高兴就好,也没派人跟着公主,是锦衣卫告诉我的。那日一个锦衣卫火急火燎冲进来找我,说公主在陈阁老家,可把我吓一大跳,后来发现只是看戏,也就罢了。对了,你们那日看的什么戏?”
  周嬗沉默良久:“看的是《还魂》。”
  “《还魂》……是部好戏。”张瑾为点点头,“公主会唱么?”
  周嬗没回答,见他血止得差不多了,把人推起来,满手的血,也不知怎么办才好,最后全抹在了张瑾为的衣服上。
  他想,当然会,会唱一点点,什么韶光贱,什么如花美眷,什么三生路。他还想,之前做梦有人说他们要做生生世世的夫妻,就问张瑾为高不高兴?他觉得张瑾为也忒肉麻了,外头刀剑相向的,非要在这个时候说些不相干的事。
  可他们一个书生,一个男扮女装的公主,冲到外头去,不是送死吗?
  他又忍不住恨道,自己辛苦策划小半年的好事,全被那头秃驴搅和了!早知道他跑不了,为何又要替他说动慧明大师呢?
  再说一个和尚,为什么要带他去听《还魂》?
  方外之人,也贪念“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么?
  ……
  大雄宝殿外,玉和尚面容肃穆,他一手卡着靖王的脖子,另一只手提着绣春刀。刀是从一个锦衣卫手里夺来的,现已饮饱了鲜血。
  “你……把毒掺进……沉香里……害我母后昨夜吐血不止!如今又要取我性命……你究竟想作甚?!”靖王目呲欲裂,被玉和尚掐得面色泛紫。
  玉和尚笑:“那毒来自前朝,乃鞑靼人之宝物,我取来助万岁爷一臂之力罢了。万岁爷想找个借口反击鞑靼,我就充当下毒的细作,简直是一举两得的美事,只是得苦一下皇后娘娘和靖王了。”
  “一派胡言!”
  锦衣卫千户穆光大吼一声,从房顶飞身而下,绣春刀以千钧之力,直直往玉和尚的秃瓢砍去。玉和尚叹口气,脚步轻盈,携着靖王飘然一踏,与穆光的刀擦身而过。
  穆光一刀险些劈中靖王,急忙旋刀,此时几大锦衣卫一齐涌上,刀光剑影纷呈不断,偏偏就是近不了玉和尚的身。
  玉和尚拿这帮锦衣卫当猴子耍。
  他兴趣缺缺,心想好一场无聊的戏。这大宁皇家也是古怪,前后一共有三个人雇佣他:
  第一个人要他挑起大宁与鞑靼的争执。
  第二个人要他重创靖王、又不能把人杀了,同时挑起大宁与鞑靼的争执。
  第三个人么,是位老友,专请他来搅局,走一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坐山观虎斗,唯一的要求是不能伤了嘉懿公主。
  三人皆承诺保他一命。
  活着不活着,玉和尚是无所谓的。皇家的斗争,只要肯给钱,他就敢掺和!正道上是玉和尚空远,背地里是随心所欲的大财迷方缘,如今他表面的和尚身份不能再用,也无所谓,至少赚了三十万两白银,遇见一个有趣的小孩,值!
  他掀起眼皮,目光穿过层层刀光,瞥见嘉懿公主被驸马半扶着,靠在石阶上休息。公主脸色苍白,细柳眉紧紧皱起,用手帕给自己的驸马包扎伤口。
  那帕子是桃红色的,边缘绣着小小的玉兰花,玉和尚曾听公主说,那是死去的静妃亲手绣的。
  玉和尚心里叹气,默默道:真是对不住,你以后找个机会来雇我吧,包叫你顺顺利利逃离京城,想去哪就去哪。
  偏偏公主记仇,方才那一针,压根没朝公主走,虽说只是想吓唬一下公主,从结果来看,似乎是他便宜了那驸马。
  玉和尚也不气馁,更不嫉妒,他到底是个和尚,缘起缘灭,他和那孩子的缘分如此而已,有缘便再见,无缘便分离,没什么好执着的。
  只有钱才是最大的缘。
  眼看锦衣卫越来越多,而戏本的最后一折恰是“活佛打入天牢”,玉和尚手里的绣春刀一转,在靖王胸前划开一条血线,鲜血四溅,靖王身子一软,登时倒地不起。
  玉和尚专心挨打,叫人打得青鼻脸肿,又伤不到要害,最后被铁链一捆,淡然在地上盘腿而坐,阖上双眼,手拨佛珠,口中念念有词。
  在周嬗离开的时候,他悄悄掀开眼皮看了一眼,又迅速恢复平静。
  他念,南无阿弥陀佛,有缘再见。
  ……
  周嬗郁闷了一整天。
  他一路被锦衣卫送回家,别说去城外,就是连家门都不许出。他一回府,翠姨就抱着他哭,又问了张瑾为如何,听到肩膀挨了一刀,立马叫老姜去炖了肘子,又亲自下厨,给周嬗做了许多吃的。
  周嬗没胃口。
  张瑾为的伤不严重,无非是口子大了点,比起被秃驴打出内伤的锦衣卫,或者之后干脆养了大半年伤的靖王,张瑾为清晨受伤,一个时辰后就与大理寺卿交谈甚欢,等到傍晚回家,就看见有人闷闷不乐,蹲在假山上一动不动。
  “我听千山她们说,公主在假山上待了一下午。”张瑾为右肩包纱布,行动不便,摆不出倜傥的姿势,只好束手束脚陪周嬗蹲着,“是被吓到了吗?”
  周嬗凉凉看他一眼,摇摇头:“又没真死人,我怕什么?姑姑一早就去了粥棚,现在还未到家,我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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