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顾兰前一辈子为帝,最大的贡献是对于边疆的平定。至于科举这些,范令允给她留好了班底,到了时候会有人把该问什么问题送上桌案,她照着背就行。
  女帝这个做派,几家欢喜几家愁。她在位,算是彻底逆转了前朝“重文轻武”的弊病,但是文人地位下降,难免会有些杵着风骨的愣头青,做一做出头鸟,在考卷上写顾兰“荒淫无道,穷兵黩武。”
  所以之前顾屿深刚来时,顾兰文化水平不够,编出来用来诋毁范令允的词句实际大多来自抨击她的奏折。
  但是顾兰从明光城中走出,从小听到大的是“孽畜”“杂种”,这种文绉绉的词汇对她来说毫无杀伤力,看过去了,付之一笑,也没什么实质性的惩罚。该用人还是用,做错事了自有三法司去裁决。
  靠着这点,她的名声在文人间又莫名其妙的变好了。
  顾兰有自知之明,天生天赋就没点在读书上。刘郊给她说过去,左耳进右耳出,转头就忘。眼下亦然。表面上听着仔细,实际上看着雁山茂盛的草木,神游天外。
  “迩来考课不严,守令之于监司,奔走承顺而已,簿书期会为急务,承望风旨为精敏,贿多者阶崇,巧宦者秩进。”刘郊写下了下半句,也不恼。
  她看着顾兰,难得心中松了口气。
  顾兰以前就有些难以入眠的毛病,后来灵峄关大雪过后变得更为严重。
  顾屿深的死讯对于刘郊而言都是一生难以回首的梦魇,遑论顾兰。她第二年中了童生,又接连着过了举人,傍晚走到了郊区的寺庙中还愿,钟声响起,恰似那年中秋。
  顾兰彼时正在病中,坐在马车里昏睡,闻声惊醒,鞋都没有穿好,赤足跑过石子路,脚下磨出了血也浑然未觉。分不清今夕与往日,她仓皇看着佛前跪拜的身影,出声喊了句“哥。”
  刘郊追过去时,就看到顾兰如梦方醒,跪倒在空无一人的大殿中,诸天大小神佛无悲无喜俯视着众生苦难。小姑娘面上的慌张与茫然还没有褪去。
  她心中一痛,轻声问,要不要为他祈福。
  顾兰沉默了很久很久,才摇了摇头。
  “神佛不听我,不渡我。”她掩面苦笑一声,“他是个干净人,不要平白被我坏了成神的路。”
  灵峄关是伤心地,陈润把顾兰送上了前往朔枝的车。
  顾兰那难以入眠的毛病更严重了,却不肯再用安神香,一日一日熬着,身形渐消。
  刘郊看着却没有任何方法。只是轻声劝,“睡一觉吧。”
  顾兰神情恍惚,半天才听清楚话,然后迟钝的“唔”了一声。
  “我害怕。”
  说完,顿了顿,又补充道,“又有些期待。”
  怕那人入梦来,望那人入梦来。
  最后还是宋简过来,“啪啪”给了两个耳光。
  他一把扯下顾兰腰间的那块儿海棠玉佩,握在手中,冷声道,“生死两条路。选活着,就把药喝下去,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这也是他让你走的路。”
  “选去死,我这儿也有药,无痛苦无感觉,但是到了下面你去同他说道。”
  “我想死。”
  “好。”宋简毫无犹豫,拿起玉佩就要摔到地上,“罔顾他的期望,你与他也算恩断义绝。故人之物不可留,你干干净净的走,莫要记挂因缘。”
  顾兰霍的站起,拿起匕首就要捅死宋简。宋简不闪不躲,甚至往前一步,红着眼眶挑衅的说,“来杀了我。”
  她动不了手。
  这是顾屿深与这个世界最后的牵连。
  匕首掉在地上,顾兰放声大哭。
  从那一日起,顾兰开始吃药,开始睡觉。只是再不真心笑了。
  她仿佛活成了上辈子那孤家寡人,不与人远,也不与人亲。姑娘长得好,在京中的诸多青年中如鱼得水,却也不曾交心,不曾留情。
  直到白鸽衔来远方的问候。
  隐山村一封信,顾兰在院中的桃花树下看了一遍又一遍。尔后,心急如焚。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刘郊看着那人磨刀擦剑,准备车马。恍然意识到,春天终于再次来临。
  眼下的马车中,宋简与顾兰窝在一处,想着往兵器上涂什么毒,刘郊默写完一篇时务,正想研磨,车夫却突然停下了马匹。三人没有防备,顷刻东倒西歪。
  勉强稳住身形,宋简掀帘去看,“什么——”
  他停下了话头。
  车夫绝望的回头看向他们,带着哭声喊,“贵人们……”
  只见雁山茂密的树林之下,日光洒照,一片光明。一堆蒙着面的高大汉子拦在路旁,已成包夹之势,沉默的看着马车,等待着马车中的几人自投罗网。
  刘郊正要探头去看,却不想还没有掀开帘子,就有一柄长刀甩出,出于恐惧,刘郊大脑一片空白,什么反应都做不出来,最后还是顾兰用枪挑了一下,长刀偏了航向,直指一旁的树干,穿透而过。
  顾兰把枪放下,取出刀来,弹了弹刀锋,吹了口气。然后看着那日光——刀剑折射出一片白,挑眉缓缓露出了一个笑。
  “山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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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一早,雁山的清晨不安静。
  一伙儿姑娘们都是唱戏的,起得早,正在树林中吊着嗓子。
  本来打算睡个回笼觉的顾屿深和范令允俩人也没办法,被迫打着哈欠起了床。顾屿深给自己收拾停当,转头去伺候范大花着红妆。
  装点完毕,他去拿早饭,正好遇到了李逢一同下楼来。
  前世再熟,这辈子也不过初见。何况这人不比过去,顾屿深摸不准,狭路相逢,只能尴尬笑笑,道一句“晨安。”
  李逢面上还带着慵懒,闻言挑了挑眉。他衣衫不是高领,晨光下什么都遮掩不住。顾屿深开始觉得看着人脸瞧不尊重,于是想换个地方看,后来却发现看着别的地方就带折辱了,于是最后又看向了那双昳丽的桃花眼。
  后者倒不知是因为身周无他人还是怎得,眨了眨眼,那双眸子中的风情褪去,转而带上了浅笑,李逢退后一步,轻声开口,“公子也是,晨安。”
  “姑娘们想是扰了公子和夫人休息?小人替她们赔个不是。”他说着话,动作间有意把衣领向上提了些许,遮住那些暧昧痕迹。
  顾屿深自然说不出什么。二人就那样不尴不尬的一同下了楼梯,一同拿了饭菜,又一同回到了二楼。都不是什么情商低的,顾屿深没问他的处境,李逢也只字未提其他。听闻二人是要去赏纱会,开口说了城中几处玩耍的地方。
  微寒的晨风拂过,雁山的叶子满载着晨露。在姑娘们高高低低的吊嗓子声音中,顾屿深关上了屋门。而后闭目,在门后站了许久。
  范令允知道他心中不好过,于是也没说话,只静静的上前把人抱起,饭菜放到了桌上,然后揽在怀中。
  “我昨日想过,或许是什么同名同姓的孪生子……”顾屿深手指拂过他胸前那朵绣好的芙蓉花,“你也曾登高台,见过那年打马长街的探花郎。”
  红衣骏马,鬓角簪花。琼林宴上七步成诗,大雁塔下行书留名。他素衣明净,唇边浅笑,即使日子过得清贫,但朔枝城中见过的人,谁不称一句“逢郎风度”。
  “可是今日见我,他退了一步。”顾屿深低声说。
  上一世,李逢的心悦写在脸上。但是顾屿深明牌表示着拒绝,所以即使是最紧急的场合,他也从未近雷池半步,跨过那条红线。不做枕边人,可做君子盟。君子之交淡如水,李逢见他行礼,往往都会后退一步,而后抬眼,含笑喊一声,“顾伯侯。”
  这种分寸,昭示昨日那个风情万种的兔儿爷,就是上辈子一见如故的探花郎。
  “顾屿深,你在可怜他?”范令允轻声问。
  “不。”顾屿深起身开窗,看到了窗外忙碌的身影,李逢已经再一次换上了那副谨小慎微的做派,伺候着四少爷晨起用膳,“有些钦佩他。”
  “随着那句‘请记我名姓’一同而来的,是清查的黄册。临别前夕,同我说的是‘修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顾屿深说完这两句,缓了口气,轻声说道,“范令允,我们上路吧。”
  他看着那另外几辆马车,不用想都知道里面装满了极尽奢华的丝绸布匹。
  文家富甲天下,柳家半朝座师。占尽了朝廷风流,卡死了普通人向上的路。
  清爽晨风中,马车粼粼驶出客栈。顾屿深打帘最后瞧了一眼故人,李逢似有所感,拂开乱发,若有所思地瞧了一眼离去的车马。
  雁山中有晨起砍柴放牧的农人牧民,唱着悠扬的山歌。
  “宾之初筵,左右秩秩。彼何人斯,居河之曲。彼何人斯,蒙面蒙心。”
  “彼有嘉肴,弗以其旨。邦之彦斯,莫知我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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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大花和顾大人的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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