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预感到艾德里安要说什么。
“是因为他们必须如此,萨特。”
艾德里安移开视线,大约两秒,又转过眼来:“普米尔要杀你,不是因为你吃了他的食物,而是因为他必须如此——
精灵的眼神如同比深渊更难以看透,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令萨特一瞬都不敢放松。
“必须杀了你,他才能活下去。”
萨特觉得喉中发紧,不断皱缩着,令他感到辛辣的疼痛,如同以往无数次一样,他知道自己无法反驳精灵。
普米尔必须杀他,因为只有他死了,普米尔的内心才能获得片刻安宁。
“赏金猎人要杀你,是因为他们必须得到足够的金钱。”
艾德里安抽出那个钱夹,露出里面印有女王头像的纸钞:“萨特,三度进入人类的城镇让我确认,在这里的人类没有金钱是活不下去的。”
萨特脑中的嗡鸣剧烈地持续着,他沉默地望着艾德里安,听这个沉默少言的异类,平静而连贯地陈述对人类的全部理解。
“人类将大量同类圈养在一个封闭的城镇里,在这里他们更好地创造、生产、制作,拥有更好的生活——
“至少不用像格里希莫夫一样,在森林中游荡;沙夏父子进城,至少能获得安全。
“可人类掌握的资源总是有限的。土地有限、建材有限、食物有限,他们发明金钱用以衡量和交换物资。有时为了活下去,他们必须如野兽一般啃咬对手,将血淋淋的同类尸体用作自己活下去的养料。
“萨特,人类的社会尽管精巧,作为主人的人类却是无力的——甚至,是愚蠢而混沌的。
“托斯卡镇的居民死气沉沉,城堡里的贵族却可以一次为一箱酒付出二十几枚金币;他们有夜晚巡视的卫兵,却不是为了狩猎魔物,而是为了管控不听话的同类——
“他们有时分不清同类与异类;有时难以预见恶劣的后果;有时集体沉默,默许不好的结果发生;有时——
“他们为了活着,可以杀死同类。”
艾德里安转过眼来,萨特以陷入半沉思半恍惚的状态,他很慢地动了一下,以示自己仍然在听。
“可是人类也不全是为活下去而活着。”艾德里安眨了眨眼:“拉赫舍为了守卫自己的故乡,宁愿舍弃自己的生命。”
萨特浑身僵住了,抬起眼时,只见精灵一字一句地说:“萨特,你也说过愿意为我舍弃生命。我想人类在这一方面,应当是共通的。”
说完这些,艾德里安仍然没有停下的意思:“因此,我认为人类的杀意,也不全是因为他们想活下去而产生。”
萨特直视他的双眼,艾德里安的嗓音和语调让他万分陌生,此时那种陌生与不适已经来到了极致:
“萨特,在想杀死你的人当中,有一些——有一部分——”
艾德里安的唇一张一合:“是因为他们想杀戮——”
在某一个瞬间,至少是某个瞬间,他们享受杀戮;真心地想杀死某人——也即为了满足自己杀人的欲望而杀戮。
“这就是我无力改变的事。”
艾德里安嗓音平直,如同一汪寂静的湖:
“我无法改变人类的欲望,只要有欲求存在一天,他们就会为了内心的安宁做出任何他们想做的事,哪怕后果极其严重;我无法改变他们潜藏在内心深处的,如同野兽一般的本能——人类本质上与野兽没有不同。”
艾德里安如同宣判一般说道:
“这就是人类的法则。”
萨特觉得指尖发冷,听罢,他尝试伸手扣住艾德里安的掌心。艾德里安回握他一阵,随后松开手站起身,将那把银剑抽出,在窗边的日光下端详一阵,按照萨特教他的招式随意挥了几下。
“萨特,”艾德里安望着银色无暇的剑刃,嗓音仿佛也染上那种质感:
“我接受人类的法则。”
萨特坐在床褥上望着他,他感到自己的眼皮很重。不久之前,是他亲自教给精灵人类社会的一切。
穿衣、吃饭、洗澡;爱、恨、眷恋;钱、剑、眷属;森林、部落、深渊。
精灵无言地接受,他总询问、总确认、似乎是个慷慨的,不会反驳的聆听者;又像个全盘接受的顺从者——
正因如此,在此时他吐露出曾经的思考才叫萨特如此猝不及防。
不知什么时候起,精灵学会了人类社会的规则,那些过去的经历在他如海洋般宽阔的心中碰撞、酝酿,引导他得出结论。
一些萨特已然无法理解的结论。
从这一刻起,萨特意识到他即将听不懂精灵的话,如同精灵曾经对他一般。
“我名艾德里安,”
艾德里安将剑托抵在眉心,双眼直视前方,平缓而坚定地说:
“这个名字,是精灵希莱尔赐予的。我是这片大陆上最后一位精灵,将决定精灵种最后的记忆是什么。
“而我接受人类的法则——
“所以,”
艾德里安直视前方,眼神异常平静。令萨特完全明白祂是个彻头彻尾的异类——是不同于人类的,长生而强大的,具有数千年智慧的精灵。
萨特没有问“所以”后面是什么。他想精灵应当作出了某个决定,而他此刻选择不叫他知道。
“萨特,”
艾德里安将剑放下,手却没有松。
“在那些赏金猎人中,有一个十多岁的孩子。”
他转过身来直视萨特的眼,萨特头痛欲裂,脑中明明已十分疲惫,耳鸣与充血的鼓动令他恍惚,却仍不得不打起所有精神听艾德里安说——他知道接下来的话很重要。
“那个孩子,”艾德里安道:“他骑着一匹马,始终在远处观望。在魔物袭来之前,他就已经逃走了。”
越说,萨特的眉心皱得越紧,在听到那个孩子逃走时,他浑身的血都停滞了。
“他受了不重的伤,但在你休息期间,他应该已经回到人类的城镇了。”
一个目睹了全程而侥幸逃脱的“幸存者”,回到人类城镇后会如何描述这段经历,萨特已不用再设想。
“如果他动作快的话,”
艾德里安看向门口,话音仿佛法官的法槌,清脆而沉稳地落下:
“来抓我们的人应该在路上了。”
第65章 匆匆一别
——咚咚。
一阵突兀而清脆的敲门声响起。
萨特沿着艾德里安的视线看向房门。在他因艾德里安的陈述失神时,艾德里安已经察觉到有人靠近,他拿起剑就是为了这一刻。萨特敛了神色,艰难地从床上起来,提起剑藏到浴室门后。
艾德里安将剑藏在身后,一手拉开一小条门缝。
“您好。”门外是个看起来十来岁的女侍应:“您之前说房间漏水的问题……”
“我没有说过。”艾德里安冷冷地说。
“呃,”女侍应顿了一下,显然有些不太熟练:“那您需要一些点心吗?我们这儿……”
萨特朦胧地听着他们的交谈,因为大脑充血而有些反应迟钝。
“不需要。”
艾德里安的回答干脆利落,手上动作也迅捷,女侍应伸手一下抵住了他关门手,急切地说:“您,跟您一起来的先生在吗?”
萨特快步上前,将地上散落的背包胡乱拾起,在他动作的一瞬,一个男人忽然一脚踹在门上,发出一声震天响。
“艾德里安!”
萨特对他伸手,艾德里安几乎以野兽般的反应速度,决绝而干脆地用剑的一挥,银剑在空中划出一道轮廓完美的弧线,剑魔法从中散开,配合火焰咒语一起,剑气所到之处留下深刻的痕迹。男人用手臂挡住自己的脖颈,差些因此丧命。
女侍应呆坐在地上尖叫起来,男人粗鲁地拉开她:“让开!”
艾德里安快步走至窗台边,伸手攀在萨特怀中,两天从窗台跳下,将底下摆摊的伞棚砸了个稀烂。
“马车在哪里?”
艾德里安指向不远处的马棚,萨特将他往身旁一掷,下意识示意他先走。艾德里安紧紧抓住他的袖口,眼神如火炬一般坚定,萨特哑然,很快收起了剑:“我们一起走。”
两人快步上马,艾德里安在他怀中吹响那枚骨笛,声质清脆悠远,仿佛能穿梭千年。一阵疾风从两人身边袭来,侧眼看去,通体泛银的龙蜥冲破城门,没几息就来到两人身边,硕长的尾巴一扫,将身后追赶的众人全部掀翻在地。
有赶来的支援的马匹,小灰就用尾巴扫它们的腿,许多马匹纷纷侧翻在地。
“该死!死龙蜥!”
一个男人也吹响笛子,萨特暗道不好。
“他在召唤自己的眷属。”
艾德里安心领神会,再次吹响骨笛,小灰得了信号不再恋战,迅速翻身跟上来。马匹很快冲出城门,钻进复杂的森林中。萨特将手上的马缰递给艾德里安:“控制住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