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萨特凑上前去,这是一段只有手臂长的断弓,非常粗,通过它的残骸,很容易想象它本该有的模样。
艾德里安也端详那弓,但记忆已十分模糊,如今看见残骸,也无法得知是否是梦中那物。
唯独可以肯定的是,这把弓的本体一定十分硕大。
“我一直没有说过,莉莉安有一种神奇能力,她能和草木交流。”
萨特愣了一下,猛地转过头看艾德里安。
“那一年正是托她的福,我们猎到了一只麋鹿。”萨尔多轻笑一声:“在此之前,我们一直以为麋鹿已经灭绝了。”
说到这儿,萨尔多猛地呛咳几下。
“父亲……”
沙夏有些担忧地扶着萨尔多的肩,轻声安抚道:“您慢些说……”
“这把弓对我很重要,”萨尔多的脸咳得通红,却仍执着地说:“所以我一直保存着它,在你说有一把长弓时,我就觉得……”
艾德里安的视线依旧停留在弓上,萨尔多望着他,用一种奇怪的语调说:
“会不会就是这把……”
艾德里安合上眼,退回自己的座位上。萨特有些担忧地上前,坐在他身侧轻声问:“是梦中那把?”
“我不确定。”
艾德里安再次睁开眼,浅碧色的瞳中似乎同时蕴藏着过去无数个瞬间:
“如果是她,我为什么会有她的记忆?”
“她活着时,你应该在沉睡才对。”
萨尔多有些珍爱地抚摸那把断弓,接着看向这两个奇异的旅人,他们小声说着什么,似乎自己也很迷茫。
“两位,”萨尔多一顿,很突兀地问:“你们认为这个世界还有未来么?”
“首领何出此言?”
萨特抬眼与他对视,视线直白。
“我认为,这个世界已经没有未来了。”
萨尔多再次呛咳两下,他压下后面的冲动,尽量清楚地说:“深渊不断扩大,吞噬了田地、村庄、也吞噬了我们的过去与未来。”
深渊不断扩大,吐出的魔物越来越多,魔力也越来越强。虽然有圣人留下的遗物镇守了深渊入口,但遗物也出现了松动,深渊入口再次全面打开只是时间问题。
面对少数流窜的魔物,目前有抵御能力的,只有各城镇的护卫队和王国的士兵。还有少量民间力量,如萨特这样的流浪剑士一流。
可无论如何扩员,无论如何精进装备,人类的力量始终赶不上深渊繁殖的速度。
所有人都知道此事,只是不清楚真正的末日何时会到来。
如萨特这样的流浪剑士也好,如萨尔多的流浪部族也好,散漫的个体是深渊首先冲击的对象。萨尔多这话不仅说给萨特听,更是说给自己听。
“莉莉安在奎恩离开前就去世了。”
萨尔多很轻地说:“她的身体很不好,医生说是肺病。”
“按照她的遗愿,我们将她安葬在某个山脚下,但新深渊的出现……”
萨尔多说到这儿,忽的哽了一下:“将那里也吞噬了……”
“父亲……”
“我们一路流浪,见过许多生离死别,深渊无差别地吞噬一切,人和人的关系……也被吞噬殆尽。”
说到这儿,萨尔多忽然顿了一下,怔住似的往向艾德里安。
他那双浅碧色的瞳没有波动,只是平静地接受萨尔多的视线。
“如果你的记忆是真的,那这世界上万事万物或许还有着奇妙的、说不清楚的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停了一下,很慢地说:
“谢谢你们,在这日渐崩溃的世界中,这些联系让我感到久违的、不可多得的安慰。”
第53章 一千年间
首领走后,两人终于重新睡下。
萨特身上的伤还没有好全,虽然伤口已然愈合,但内部留下的钝痛仍需慢慢痊愈。他躺下时,肋骨的位置隐隐作痛,这让他想起了首领的神情:有些悲怆,有些不舍。
艾德里安在他身边躺下,他的发丝轻扫萨特的脸,有些痒酥酥的。
萨特翻身将他搂进怀里,有许多话想说,到了嘴边,最终仍是咽下去了。烛火已经熄灭,四周寂静无声,只有动物的呼吸与马蹄轻踏的声音从远处响起。艾德里安的呼吸逐渐平稳,很快换作规律的呼吸声,俨然一副已经入睡的模样。萨特数着他的呼吸,脑中不断响起首领的话,一时间思绪万千,怎么也没法睡着。
如果他梦中的记忆属于莉莉安,作为精灵的艾德里安是如何获取的?
哪怕将奎恩的身体视作是他的身体,也难以解释这一事实。
萨特那样思索着,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半夜里他醒了一番,伸手一捞竟不见精灵的身影。
他猛地坐起身来,见不远处,精灵正坐在那儿,有细小的火光从他胸前闪现。
“你在做什么?”
萨特穿上外衣,小黑见他起来了,很积极地跳到他肩头,亲昵地用头羽蹭他的手,萨特轻轻笑了一下,配合地用指腹抚摸它的背。
艾德里安在指尖上燃起一小簇火焰,这是他最开始学会的火焰魔法,哪怕过去那样久,他仍用这种笨拙的方式使用它。
“萨特。”
精灵并未回头,只是很轻地问:“关于莉莉安的事,你怎么想?”
萨特僵直了身体,望向他单薄的后背,有些发怔。
精灵很少问这样开放性的问题,虽然大部分时间里,他像个三岁小孩一般问个不停,但极少问人“怎么想”“怎么看”。
“我不知道。”萨特诚实地说。
“我猜,”艾德里安唯独在面对有关精灵种的事时才会如此冷静:“莉莉安与卢比安卡,可能具有某种联系。”
萨特并未接话,想看他到底要说什么。
“她们或许有亲缘关系。”艾德里安的嗓音很平稳,却隐藏在某些难以发觉的情绪:“很显然,她们和精灵有关。”
萨特尽可能稳定心神,不想打断他的思绪:“你说得很有道理,只是我们要如何证明?”
“因为银枝的原因,我的魔力恢复了一些,因而这一路上,我都在与草木对话。”
艾德里安轻描淡写地说:“很遗憾,能见证几十年历史的草木并不多。”
萨特走到他身边坐下,两人对视一眼,艾德里安浅碧色的眼瞳仍然那样清澈透亮,却又仿佛是蕴藏了几百年风雨的海,深不见底。
“因此线索也少的可怜,但来到这里时,我能感觉到,这个部族与卢比安卡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你的预感是对的。”
萨特顺从地说:“不仅如此,我们还得知了奎恩的存在。”
说到这儿,萨特预感到有什么话即将脱口而出,他望向艾德里安的眼,以一种奇怪的,带有探求般的姿态诚恳地问道:“艾德里安,你从中感觉到了什么?”
“我有一个这样的假设。”
艾德里安认真地回望他,一字一句地说:
“如果,精灵并未灭绝,而是,以人类的形态繁衍下去了呢?”
平地起惊雷。饶是萨特已经做好了准备,却仍被他的大胆假设唬了一跳,身体比理智更先行动,下意识反驳道:“不可能……”
“萨特。”艾德里安并不急躁,只是用一种极其平常的语气说:“失去魔力的精灵与人类并无二致。”
“不……等等。”
萨特急切地打断他:“不是这样的,你一定缺少了关键的一环,一定有很多线索还没搞清楚,这种推测是不负责任的。”
说完这话,帐篷内彻底安静下来。
艾德里安指尖的火焰不知何时消了,只剩远处若隐若现的烛火,照在他的眼底。盈盈的,让萨特想起两人在山洞里那天——精灵醒过来时,那略有些迷茫,却又十分平静的眼神。
他忽的一下就认输了。
在这变幻莫测的世界中,形形色色的人类,魔物悉数登场,或争吵,或搏斗;或相爱,或相交;死去的被长久缅怀,活着的却被刻意遗忘;人类和人类间建立数不清的联系与枷锁,又一一斩破;人类与人类互相压迫,互相统治,互相团结,又互相帮助。他们上演了一场场精彩的演出。在他们中,唯独艾德里安始终是一个锚点——
他是一座平静的石碑,是无言又宽厚的古树。
只有他始终相信自己。
冥冥中,他是彻底的旁观者,又是清醒的局外人。
他是一面无言的镜子,如何看待他,便可以从中发现自己如何看待自己。
想到这儿,萨特浑身一松,几乎一下就泄了气,理智还叫嚣着,本能却开始相信他了。
或许是察觉到萨特已然平静,艾德里安很轻地说:
“萨特,这具身体与普通的人类并无不同,那它也可以交配繁衍,是么?”
“或许是。”萨特无法否认。
“那么,那些被认为消失的精灵,或许也能产下他们的后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