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和他所有猜测的都不一样,师尊在路边查看几棵腊梅的长势。
这几棵腊梅不算高,它们的花苞就长在师尊的头顶上,师尊手握住枝干查看时,枝干上的花苞总是从师尊的头顶跃过。
腊梅是美的,在这样的深秋,花树更加显得珍贵。李遗只看两眼,就把视线放在了师尊身上。
师尊披星戴月,知道他来,停下了手中的事情,转身回望,问道:“怎么来了?”
李遗心里烦闷又郁结,一看到师尊更加控制不住。他早在心里把师尊放在举重若轻的地位,甘愿跟着他回门派,躲在秋殿里,把自己藏起来。
虽然这种躲,这种藏,是师尊对他的关爱。但如果他心里如此重要的师尊,其实心底并不信任他,那就是万分痛苦的事情。
他不愿意师尊不信任他,不想师尊只是看在师徒情谊上,同情他,怜悯他,给他一个住所而已。
他不想要师尊的同情和怜悯。
他不想要师尊可怜他。
李遗站在原地,他想装作不经意地路过,装作毫不在意地一问,这样就能显出他的成熟稳重。几年过去,他不想在师尊心中,认为自己一点长进都没有。
只要一想到,自己开口要说的,是他迫切所追求的,他就难以冷静,难以摆出一副沉稳的模样。
见徒弟不说话,站在原地神情严肃,时而眉头紧锁,时而攥紧袖子,白藏就知道,他的徒弟又开始在心里纠结,犹豫。
恐怕是件大事,天大的事。
徒弟是个果断干脆的人,在他自己的事情上,绝不会多做纠结和犹豫,任何的困难和阻碍,只需要去做就好。
能让他如此愁苦,一定是别人的事情。
徒弟又七年没入世,与别人的交往大多数都断了。
徒弟看着他不说话,白藏知道如何让徒弟开口,他转过身去,继续刚才没完成的事。
李遗一下子就急着喊道:“师尊。”
白藏摸着手里的腊梅枝干,很专心地去看花苞根部。
李遗上前两步,和师尊保持在一丈不到的距离,下定决心道:“我有事情想问师尊。”
白藏这才又放下枝干,专注地把目光放在徒弟身上,等待着徒弟开口。
李遗轻轻拍拍自己的脸,把自己不知道如何摆表情的五官揉到正确的位置上。心一横,也不拐弯抹角,也不旁敲侧击,直接道:“师尊,赎罪书的失窃和我没有关系,你相信我吗?”
白藏嘴角抽了抽,这根本不是他想听到的问题,他升起的隐秘的期待,化成干巴巴的一团棉花,把他全身都塞得堵塞。
期待落空,他很想说点坏话去奚落徒弟,但看着徒弟一脸认真和严肃,他明白这个问题对徒弟的重要性。
白藏收回要奚落徒弟的话,回以同样严肃的神色,认真道:“我一直都知道,赎罪书的失窃和你没有关系。这种问题,我以为你应该自己能看出来。”
说着他上前两步,把两人的距离拉得很小,垂眸看着徒弟道:“一直都是你,不相信我。”
先是惊喜如冻结的泉水,一泻而下,冲走所有的阻碍。但接着,李遗就觉得那奔涌的泉水,停下来,要往他身上淋,要把他淋得个寒冷刺骨。
他还没想仔细思考自己的错误,忐忑就让他低下头,静静等待师尊的发落。
埋着头,他不动不敢动,他担心自己任何一个动作,都显得自己不诚心,显得自己认错态度不端正。
是他自己杞人忧天,曲解了师尊的本意,还气势汹汹地跑过来问师尊。得到心中期待的答案产生的庆幸,不能够让他平息自己内心的愧疚。
白藏伸手抱住徒弟,在他背上轻轻拍了两下,用和缓的语气道:“你要相信我。”
师尊拍过的地方,有些火辣辣的,他很快反应过来,那是诅咒纹的地方。七年过去,解开的诅咒纹还有着它的余威。
李遗把头埋在师尊的肩膀里,嗅着师尊身上的腊梅气息,闷闷地嗯两声。
靠在师尊身上,他忍不住在师尊的肩膀上蹭了两下。在这样的主动依偎动作里,李遗获得了安慰和安心。
他蹭不够似的,又在师尊身上蹭三四下。接着他就听到了两种心跳声,跳得清晰的是他自己,跳得沉闷的是他师尊。
两种心跳声,都跳得很急,在寂静里,两种心跳声的节奏逐渐靠拢,成了同一种速度的心跳声。
简直像两颗心靠在一起,一起跳动,一起呼吸。
李遗又开始紧张忐忑,两人实在靠在太近,近到他的想法都好像能被师尊听见。
在这样的距离里,他的一颗心,快无处遁形,快被架在光天化日之下,接受师尊的审判。
白藏率先一步松开他,和气地问道:“听见了吗?”
李遗努力控制自己发抖的嘴,最后说出的话没有结巴:“师尊,我听见了。”
在只有两人的夜里,没有比这更能清楚听见的话。一字一句都砸进李遗的心脏,让他心脏骤停,又暴跳。
白藏把李遗送到他的屋子外,替他关上门前,叮嘱一句:“夜里凉,盖好被子。”
李遗呆愣愣点头,现在师尊说什么,他都会点头。
等门合上好一会,李遗才抬脚,他走到屏风面前,盯着上面的秋景图看很久,才反应过来自己不是要来看屏风。游魂似的在案几旁坐下,下意识地用香筷搅动香灰,在灰呛得他咳嗽一声,他又反应过来自己不是要打香篆。
在屋子里漫无目的走过去走过来,李遗还是没记起自己究竟要做什么,跟只无头苍蝇一样在屋子里团团转,找不到出口。
不知道转了多久,李遗才后知后觉,自己已经在师尊那里要到答案了,他在月亮下的心事已经不再是心事。
他得到了期待的答案,还得到了师尊额外赠与的拥抱。
捂住额头,他不禁想,得不到答案会疯,得到答案也还是会疯。
他疯,却疯不彻底。因为他第二天还能在鸡鸣时分起床,在秋殿门口练武,等着橙黄橘绿过来。
说橙黄橘绿不恰当,毕竟橙橘已经不来了。
两人的缺席,让李遗拿到《赎罪书》阵法的可能减少一半。
李遗又仔细算了一通,橙黄橘绿四个人,能拿到《赎罪书》阵法的可能,也就十之一二。减少一半,就是不到十之一二。
这两者之间,其实也没太大的差距。
况且,这十之一二,是成立在李遗美好期望之上,减去李遗心中美好的期望,这十之一二恐怕要变成零。
令李遗意外的是,不到十之一二,又成为了十之一二——橙橘今天又来了。
橘对着李遗一拱手道:“师兄,昨日我醒来,发现养的蛊虫一动不动,去山上找灵草花费太多时间,因此没能来。”
橙也跟着道:“他找灵草很慢,我跟他一起去找,所以昨天也没能来。”
李遗点点头,余光看见黄的脸色略有尴尬,绿别过脸不敢看这边,心里也有数了。他对着橘道:“昨天你的剑法应该练到二十二式,今天应该练到二十四式,把这二十四式全部学会,今天才能走。”
李遗又细算了橙落下的剑法,让他把昨天加今天的全部学会,才能离开。
两人心虚,敢怒不敢言,对视一眼后,老实开始练功。
李遗看着橙橘二人,他们一刻也不敢休息,但早练到晚,也不过就是勉强完成昨天的任务,今天的任务,除非晚上不睡觉,不然根本不可能完成。
到夕阳完全落山,李遗检查完黄绿的练功情况后,让他们回去休息。
此时练功一整天的橙橘,连跟黄绿告别的力气都调动不出来,只眼睁睁看着橙橘离开。
李遗对着橙橘道:“继续练。”
这个继续,一直继续到明月高挂。
李遗看着内心幽怨十足的橙橘,挥手道:“你们走吧。”
橘早就想走,一丝力气都快没有了,听见这话,直接拿起剑就要走。橙站在原地,问道:“不是说让我们把昨天和今天的全部学会才能走吗?”
李遗指了指自己的心道:“我的心在这里,但你们的不在。比起把你们硬留在这里,我更希望你们为了自己,留在这里。”
橘的动作有一瞬的停滞,橙则是拱了拱手,两人一起默然离开。
第49章
李遗没把话挑得太明,橘橙都是聪明人,他们会明白自己的意思。他也相信相土的眼力,不至于把一些朽木丢给他雕刻。
从那之后,橘橙再也没有迟到,四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准时到,却走得越来越晚。
他们天资聪颖,勤加苦练,剑术和刀术都有喜人的进步。
又过半月,在秋殿的李遗,从四人口中得知,相土回来了。
李遗原以为相土会很快过来找自己,结果他等了一天又一天,连相土的影子都没看见。
在日落时分,四人离开后,李遗也瘪嘴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