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4章
翟广摇头,那也不必,我已领教过了。
好。你同陆宁远交手不少,又在他营中住了许多时日,如何,他那一军可称得上是堂堂正正王者之师?
翟广心事被他道破,眉头紧了一紧,却也大方应道:称得上!
我放你出去,给你时间让你重新集合兵马,你有把握能胜过他么?
翟广死死盯着他,黑压压地沉默着,半晌答:我赢不了他,放我再多次也一样。
你肯这样说,足见是真英雄。这会儿刘钦倒是不吝送好话给他。
翟广反问:要是咱们两个易地而处,今天是你被我给擒了,我劝降你,你肯投降,肯走我这条路么?
自然不愿。
出乎意料地,刘钦答得很快,我九死一生,才坐到这上面。他盘膝坐在地上,却抬手指了指殿首那把椅子,就是为了能不受制于人,为了能够事事自专自主。我就只这一条路走,走不了,那就不走了,这辈子没可能委身事人。
只能我降你,不能你降我?翟广问:那我也不降,如何?
刘钦正要答话,赵不语却又在殿门口悄声出现。
刘钦面现不耐,几乎见了杀气,赵不语犹豫着,不知要不要过来。
刘钦叹一口气,转念想到,要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料他绝不敢在此时相扰,便朝他点了点头,要他进来。赵不语如蒙大赦,小步跑入,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
刘钦面色微微一变,像是想要起身,最后却坐着没动,和他说:知道了,你先盯着,我一会儿过去。就让他出去了,又对翟广道:你说你不降我
翟广暗想:数年没见,他的架子比以前大了。心中忽感怅然,说不出是从何而来。
你不会的。刘钦笃定道:不降我,就只有一个死字,你征战数年,几次起兵,不就是为了一伸怀抱?还没亲眼瞧见那天,你哪肯甘心就死?就是死了,能瞑目么?
如同一锤当胸敲下,翟广浑身微微一震,苦笑道:几年不见,你别的变了,可这傲气倒是没减。
刘钦也微微一笑,你肯信我,不妨就留此有用之身,看我如何收拾,看我把这条路走出多远,你要做的事情,最后或许也能借我而实现。
好半天的时间,翟广只是不吭声,两眼盯着他看。刘钦同他对视着,同样错也不错眼。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同时一动,翟广两脚一踩,站了起来,刘钦拿手拄地,晚他一步也站起来。
日后你所为要是违背了今日的话,翟广沉声道:我就是只剩下几个人,也要反了你去!
刘钦一愣,随后大笑。
他少像这样张扬激烈地笑,好像十分高兴,又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直笑得咳嗽起来,嗓子里又现出了哮鸣音,引得翟广忍不住抬了抬手,怕他咳倒在地上。
你想得长远,咳刘钦断断续续地道:可你你只比薛容与小上几岁,比陆宁远咳,年纪还大,比我现在从全天下选任的士子更是大去不少,恐怕咳、恐怕等不到这个时候。
翟广也微笑起来,你倒是自负,可怎么不提你自己?
刘钦摇摇头,忽然道:跪下吧。
翟广一愣,什么?
刘钦两眼轻轻一闪,有一瞬间,有什么比刀剑更加锋利、比山岳更加低沉的东西在他身上一露即隐,让翟广在今天几乎第一次想起:他是皇帝。
他从来不在乎什么皇帝,可在刚刚那一瞬,瞧着刘钦的面孔,有什么在他心里轻轻一惊,好像静夜里看不见的小雀忽地在人头顶扑了下翅。
刘钦把手负在身后,叫了你那么多声大哥,你拜我一拜,也不算占你便宜。
翟广将胸中一口气缓缓吐出,在刘钦的注视之下,终于将袍子一撩,矮下身子,一条膝盖、一条膝盖跪在地上,向着他郑重一拜。
许多年了,他拜天拜地,再没拜过旁人,今日折腰,却是对着刘钦,如何不心潮浪涌,百味杂陈?
陡然间,他想起同刘钦一起躲避官兵追捕的那一夜,他们隐在暗处,看着官兵在身前一队队经过,刘钦的身体轻轻颤着,他以为他是害怕,就把手搭在他的肩上。
刘钦回头,树叶掩映着的火把,漫天星星都掉在他的那两只眼睛里面。翟广想起来,那时候他向自己看过来的眼神,原来就那样志在必得。
第312章
陆宁远坐在椅子里面。又一次地,李氏面对着面同他一起坐着,面带着微笑弯起眼睛看他。
这次他没有吃点心,自然也没喝洗手用的水,两手平放在膝盖上,身子在椅背前挺得笔直。李氏不说话时,他也并不开口。
慢慢喝了半杯茶,李氏终于道:将军这次克定祸乱,厥功甚伟,东南百姓从此也可安枕而卧了。
太后谬赞。陆宁远答:是将士用命,臣不敢居功。
立如此大功却不自傲,真是良将。李氏又赞。
陆宁远低了低头。
听说将军为了讨伐叛乱,一路奔袭上千里,数日不曾离开马背她说着,视线渐渐下移,陆宁远心中一乱,知道她又要说起自己的腿。
现在正是冬天,交战又烈,他顾不上身体,腿疾自然发作得厉害,偏在此时又被李氏传进慈宁宫中,当着她的面,比上次还要瘸得不成样子,几乎是个真正的跛子了,就那么一歪一歪地走了进来。
一见到他,李氏就面露惊讶之色,片刻后收拢了神情,颇为体贴地免了他的跪礼。
他却坚持着跪了,跪倒之后,不让旁人搀扶,自己挣扎着起来,坐到椅子当中,没露半点痛色给她。
可现在她又要提了。
可出乎意料地,她竟丝毫不提他的腿,转而道:将军为国宣劳如此,拳拳之情,天人共鉴,无怪皇帝对你这样另眼相待。
她是个聪明的猎手,从不做多余的事情,看见陆宁远因她的视线也低了低眼睛,瞄向膝盖,就知道那些话不必再说。
陆宁远微微吃惊,随后被她的话轻打了一下。
好像两军列阵,他把盾牌支在前面,敌人的箭却从背心射来,让他有一瞬间的失措。在他把新的盾牌支起之前,李氏又道:也无怪他把你看得这样重。
陆宁远微微张开嘴,只这一句话,一切防备便被顿开了。
他两手攥了起来,听李氏继续说着,你大概不知道罢?你回京那趟,唔好像只有一个晚上,你走之后,皇帝病了多日,吃什么就吐什么,药都送不下去。我听说是因为一个叫曾小云的女子?还有她的哥哥。后来皇帝说,曾小云的事情和你无关,他这次生病也和你没有关系,只是正常的反复而已。将军说是这样么?
陆宁远一呆,问:他他又病了么?
李氏收了笑。
同刘钦一样,她不笑的时候,从那张面孔后面就莫名透出几分迫人,现在于那迫人之间,还带着隐隐的严厉。
我以为将军已经知道了。倒也无妨,皇帝现在本来就病恹恹的,多几分、少几分,那也没有太大的分别。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为之,她把话说得格外残忍,不像是母亲在说自己的儿子,却与刘钦说某些话时格外相像。
陆宁远几乎捱不住,身体前倾,面孔一霎时白了。
李氏看着他,不带笑意的目光像是刀子,一点一点逼来,将军是忠臣,我自然要用对忠臣的方式对你讲话。中宫空虚,国无嗣君,将军能征惯战,定然熟读青史,如此可是社稷之福?
何况皇帝病体羸弱,非复从前,还能像之前那样荒唐国事么?就是他荒唐,做忠臣的,也能跟着他一起荒唐不成?将来国史之上,怎么载你二人?
陆宁远一声不吭,压在膝上的两拳轻轻抖着,过了一阵,两条手臂连带着肩膀也轻颤起来。
李氏不知他都想了什么,有没有将自己的话听进心里,就见他脸色变幻一阵,连嘴唇都白了,张开、合上、又张开,终于出声
他说,陛下如何说,我就如何做如果他当真不想,只有他他低下眼睛,把目光敛在眼皮下面,额头上却绽起青筋,一下下轻轻跳着,那我
母亲!
刘钦终于赶到了。
他喘得很急,说完这一句就咳嗽起来,一面走,一面咳,等走到榻边,始终说不出别的话来,摆一摆手,只按着嘴闷咳。
李氏和陆宁远一齐起身,见他呼吸急促,喘得好不厉害,竟好像是一路跑来的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