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7章
他没问过,周章也就没说。他们是两条错开的河,即便相伴而流时,对彼此也都不曾了解,错开之后,就更是白首如新,只是遥闻水声而已,再没有半点浪花溅到对方。
刘钦猛一转念,回到现实中来,对徐熙的举荐只点了点头,没有立时表态。
周章是个好人选,但用不用他,还要看周章本人怎么说。如果几日内收到周章自请统兵的奏表,刘钦会马上答应。要是他无此意,那强让他出兵也只是徒增损伤,有损朝廷士气,也不必赶鸭子上架,另找人选就是。
秦良弼迟疑道:翟广这次反扑之势大得很,江北各军都不动,只调各省驻军,臣恐怕
他没说下去,但在场几人都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
当初朝廷下那么大功夫,都没将翟广扑灭,现在只凭各省那些没打过几仗的驻军,一旦江北战事稍有蹉跎,只要狄庆弄出一点意外,让事情不能按陆宁远最乐观的估计发展,三个月就不知会变成多久,四个月、五个月、甚至一年都有可能,那时翟广要把东南搅成什么样?他会打到哪里?
朝廷的财赋重地一旦有失,那就是命门捏在了别人手里,且不说人心要乱成什么样,就是江北这几十万大军,无粮无饷,也顷刻就让人掐紧了脖子,那时候别说攘外安内、向南向北,南北两线都要完蛋!
刘钦怎么敢这么冒险?秦良弼嘴唇一动,要说什么,刘钦却忽然向他看去一眼。
他病后形容委顿,这一眼却有如星剑光芒,整个人霍然而变,这一刻他倒不像正是倚靠在病榻前了。
前狼后虎,全盘皆乱,好像是陷进了一个死局,要么把已经吃下去的再吐出来,要么就要冒两头不占、万事皆空的风险,秦良弼以为,刘钦就是没再一惊病倒,也该茫然犹豫一阵,可是没有。
被翟广一逼,反而激起他身上的刚强之气,他这会儿都脸色竟然比养病这些日子里的每一天还要更好,甚至有些光彩摄人了。秦良弼忽然就想明白了一件他一直疑惑的事情为什么刘钦竟会来到江北,现在就在他眼前。他可是天子!
既然如此,那也不必再考虑别的,秦良弼两手在胸前一抱,硬声道:既然陛下已有决断,臣也没别的话说,定在江北实心为战,尽快破贼!有用臣处,臣赴汤蹈火,绝不眨一下眼睛!
刘钦忽然伸手,按在他交叠的两只拳头上,大军留在江北不退,冒着多大风险,不用我说,虎臣也必知道。我敢这样选,除去别的考虑之外,便是笃信你定能尽快破贼。国家生死,现在就系在你和众将身上,虎臣我的意思,你可明白?
秦良弼两只拳头沙钵大,让刘钦略显苍白的手按在上面,有点凉、又有点软、好像还用了用力,他猛然间一个激灵,脱口道:臣万死不辞!
国家大事当前,别的都往后放。刘钦意有所指地道:我在江北待不久了,别让我担着心。
秦良弼像踩在云里,猛然又出了一身汗,想也不想答道:是、是!
徐熙眼观鼻鼻观心,想这么轻飘飘几句话,就足够秦良弼死心塌地了。不过他答应得轻易,其实还不知自己答应了什么,等日后想明白了,大概也只有哇哇乱叫的份了。
现在情报太少,许多事情还无法当场定下,又议论一阵,刘钦就让人退了,只留陆宁远一个。
他在陆宁远脸上打量着,陆宁远神色如常,没有半分异样,即便如此,刘钦还是解释道:秦良弼性情骄矜,同你又不相善,不这样哄一哄,以后我回京师,你们两个在江北,恐怕不好行事。
陆宁远道:没关系的。他不愿意在我之下,总兵之任可以给他,只是他看向刘钦,如何调兵,最好还是能听我的。不然不然未必
松口得这么轻易?刘钦笑道:天之道,不争而善胜,圣人之道,为而不争。你是圣人么?
刚才他其实真想过提拔秦良弼到陆宁远之上,也算暂时平一平二人的明争暗斗。可他也知道,这法子只能对陆宁远使,换了旁人便是一招臭棋,搁在谁身上,谁就会马上炸他一身。
因为陆宁远禀性温良么?因为陆宁远同他亲近?温良亲近就活该以大局为重,和他亲近就应该吃这个亏?因此这念头只在心里转转便已作罢,谁知竟被陆宁远自己说出。
陆宁远低下头,带着尘土、汗水的味道细细吻上来,过了一会儿抬头,在刘钦──嘴唇上瞧了又瞧。那里已经恢复了平常的颜色,甚至比前些天还多几分血色,他放下心来,世上其他的一切也就都无所谓了。
刘钦用泛着淡淡红色的嘴唇问:平白降你的职,你不伤心么,哪怕就一点?
陆宁远看着他,摇摇头,竟然答:不,我我其实有点开心。
刘钦见他摇头,倒不奇怪,可听他居然说出开心二字,不由一怔,问:为什么?
陆宁远在他额头上面摸摸,随后握住他手,也不避讳什么,坦白答道:因为你只对我这样。你待我和待别人不同。
刘钦愣了好一阵子,随后失笑,笑过之后有些愧疚,但也无言以对,只在心里有了决断。过一会儿,陆宁远先开口问:你说要杀曾图要我怎么做?现在狄庆已经舍了柘城,就在夏县不远,等杀了曾图,我寻机与他决战。
暂且保密。刘钦看他神色,就知道曾图逃脱的缘由并不一般,你先去喝点水,吃点东西,清理完换身衣服,回来再告诉你。之前的伤好了没有?一会儿给我看看。
陆宁远吃了一惊,询问式地向刘钦眼中看去,一只手下意识按向腰间。曾图逃脱,和他伤势未愈脱不开干系,刘钦迟早听说,但这会儿应当还不知道。
他犹豫了一下,应了一声,便按刘钦的吩咐,按部就班地先去喝水,别的话按下没说。
很快,周章的奏表同其他人的一齐送上,刘钦第一次把他的放在薛容与的前面,收到之后,第一个展开读了。
他不知周章都考虑了什么,想没想过猝当大任,一旦作战不力,自己是何种处境,会不会被当替罪羊推出去杀了,想没想过他随时可能死在翟广手上,总之周章的奏表是一封自荐表,也是一封请战表正同他暗地里希望的一样。
大约是受此鼓舞,隐隐约约,刘钦心中有一把久不使用的弓上紧了弦,竟然让人搀着,于病后第一次下床站在地上。
他卧床太久,非但双腿,好像全身都没有力气,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却不觉汗流如雨,将衣衫全打湿了。伤口并不十分疼痛,他站起后的感觉只好像人变得空了,哪怕只是迈一迈步,甚至只是站着不动,也颇有力不从心之感。
那会儿陆宁远不在,朱孝在旁边搀扶着,看他脸色难看得紧,忙劝他坐下。刘钦却不肯依,又在屋中走了一阵,汗湿得朱孝以为自己正扶着一个水人。
他急得同样冒了汗,明知道刘钦不喜,壮着胆子又劝两声,到底没有作用。在他看来,刘钦能下地走路,已经是让他差点喜极而泣的好事了,但刘钦脸色沉着,不止是病容,而更像是恼着什么。
最后,这一次复健以刘钦忽然昏倒而告终。朱孝就在旁边,又隐隐有所预料,当即抱住,才没让他摔倒。
刘钦再醒来后,脸色仍然难看,就好像刚受伤时那阵。但不知为何,别人过来时,无论是秦良弼、徐熙,还是时不时从外面连夜快马赶回待上一阵,又匆匆而去的陆宁远到他身前,他都表现得一切如常。
慢慢地,刘钦能自己站住了,一次能坚持走路的时间也更长,但没有旁人在时,他都紧抿着嘴,两眼中的神色全无半点轻松可言。朱孝看得心中惴惴,又不知该向谁去讲。
他告诉了德叔,德叔当天给刘钦送来了些他从前还算爱吃的东西,刘钦却一如既往地兴致缺缺。在陆宁远又一次赶回时,朱孝心中一阵冲动,就想要同他说了,脚步迈出,下一刻又收了回去。
陆宁远当日没有赶回,现在这等事也不必去和他说。刘钦如果要说,自会同他去讲,刘钦如果不开口,那他也不会多话。
他大约知道刘钦为什么如此,可他没有半点办法。自从刘钦遇刺之后,隐隐约约的,他憎恶陆宁远,憎恶秦良弼,也憎恶他自己,但这恨不深。但当又一次听见那个熟悉的名字,又一次听见从牢里传来的消息时,朱孝脸上腾地一红,一霎时血色涨满,涌起满胸杀意,这才想起什么是真正的恨。
有片刻的功夫,他只是咬住牙,一动也不动一下。随后他心跳缓下来,进到屋里,对刘钦道:陛下,徐大人说呼延震这次真要死了,要怎么做,请陛下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