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4章
他睁开眼,怔了半晌,回忆起之前的事,心中忽地涌起千头万绪,惦念极多。
秦良弼和陆宁远的关系原本就不冷不热,相比陆宁远,秦良弼年齿更长、官职却低、自视又高,因此两人间一向颇多微妙,上次那一闹后,恐怕更难弥合。两将不睦,非是国家之福,这是其一。
秦良弼这些兵马,和陆宁远正在赶到的后续部队,到底要如何用,到底该同夏人做什么部署,一直没人对他献上良策。这么僵持下去,狄庆恐怕还要再惹什么事,防得住一次,下次未必这么简单。说到底,行在离前线太近了,中间全无缓冲,不是长久之计,这是其二。
之前闹事的夏人,如何审理,能不能借此挖出点别的东西来,他还不曾过问。对呼延震那帮俘虏如何处置,也没人胆敢自专,还等他拿个主意,这是其三。
他病后出于无奈,放权给徐熙,徐熙具体做了什么,甚至心思如何,他都还没来得及细细探究。暂时搁在他手里的东西,怎么一点一点收回来,这是其四。
往远了看,建康,崔孝先这些天怎么走动,他父皇有什么动静,城中人心究竟到了何种地步,都有谁在暗中活动、如何活动,他都要心中有数。再往远看,翟广一定又有了更多消息,各地方如何处置?凭着地方军想将他扑灭自不可能,但东南各省驻军,有没有将他暂时控制住,不使流窜?这又是其五其六。
再想下去,还有其七其八,总没个完。往近了瞧,陆宁远,陆宁远刘钦平躺在床上,因为一时无人相扰,思绪铺开,一时怔了一怔。陆宁远的表现当真奇怪。
如果说几天前刚见到他,陆宁远跪在床边默默啜泣,虽然以前从没有过,却也总不脱正常人的范畴,那昨天他明明应该出去指挥禁军应对不测时,却不偏肯出房间一步,只神色大异地在屋里走来走去,也实在说不过去。
更不必提后来秦良弼来,他竟然那么把秦良弼一把拉开了,下手极重,几乎给人摔在地上,毫无道理,匪夷所思,更怎么想都不会是他会做出的事。在此之前,陆宁远甚至连句难听的话都不曾说过别人,怎么竟会如此?
刘钦动了一动,马上就有人上前来。德叔走到床边低声问:陛下,喝点水么?
刘钦点点头,德叔连忙垫高他头,取来温水喂下。刘钦昏睡得久,口中发干,一杯水全喝了,倒也不觉着胃里发顶,精神了些,问:我睡着后,陆宁远都做什么了?他的奏表送上来了么?
他赶陆宁远走,以当时的心境而言,对他不解、不满还在其次,一半公心,是想让他冷静冷静,想想他该想的事,一半私心,是为了让他多少能休息一下。
但在他问出这一句的时候,心中却隐约有个念头,那就是陆宁远不会休息,在他昏睡时一定来求见过,不然那就不是他了。
德叔让人打来热水,打湿布巾,替他细细擦着脸,小陆将军来过,那会儿林大夫和众位大人们都在,看小陆将军有点反常,没让他靠近。至于奏表唔,倒没见什么奏表。
反常?刘钦问,当时怎么了?
没人注意到德叔,但那会儿德叔一直在房间里面,见刘钦发问,就把那时的场景一一复述出来。刘钦听得惊疑,眉毛皱起,等到后来,听说陆宁远吐了血,更是一惊,问:林九思给他看过了?怎么回事?
德叔答:急火攻心,没有大碍。
刘钦在床上动动,德叔看他想起来,轻轻扶起他。刘钦又问:他人现在在哪?
最开始大家给他扶出去歇了,但没多久,小陆将军自己又回来了,现在还在外边。
怎么没让他进来?
他之前举止反常,不敢贸然放他进。
刘钦沉吟,没事,你出去吧,叫他进来,先不要叫其他人。等等他见德叔领命就要出去,想想又道:没事,你去吧。
德叔应了一声,打开了门,关门声一时不闻,只隐隐有几道窃窃私语,隔着太远,听不真切。过了一会儿,一串脚步声响起,踩在地上,一道轻、一道重,刘钦闭着眼睛,暗道:他又瘸得这样厉害。
等脚步声近了,刘钦抬头抬眼,就瞧见了陆宁远,在他脸上、身上打量片刻,随后寻常道:怎么脏兮兮的?去换套干净衣裳来。
陆宁远看着像是很想要说些什么,闻言一呆,点点头,一瘸一拐着木木地又走了出去。
他再回来时,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果然换了一身衣服进来,身上的血迹见不着了,但伤口想来还在身上,也不知道恢复了几分。他进门之后,又是半晌没有说话,慢慢走到床边,低头向刘钦看来,不跪、不坐、这次就连他的手也没有拉。
于是刘钦先问:让你去休息,怎么没多久就又跑回来了?
陆宁远不知道刘钦忽然昏倒,和自己心绪激荡下行事无状有没有关系,即便很想上前,还是顿住了手,在原地嘶声道:我回来看看你。
他的嗓子忽然嘶哑了,像是破了个洞,有风从里面透出,听得刘钦心中像被什么拨弄了下,轻轻皱了皱眉。
看过然后呢?
陆宁远怔怔地看他,说话像是从肚子里面硬挤出气,你要我出去么?
刘钦故意不语,只是默默看他。
他想他的沉默应当没有歧义,可陆宁远脸色更白,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四面八方地将他挤在中间。好半天,他终于开口,脖子上一条青筋绽出来,一跳一跳,说话的声音却又很轻,我可以躲远点别赶我走。
刘钦从鼻子里面哼出一声,仔细听时又好像带一点笑,你没有别的事做?
这一声哼笑好像一把利剑,当胸飞入,将陆宁远的身体连着身上枷锁,一齐顿开了。陆宁远浑身猛地一个哆嗦,一弯腰就抱住了他。
他两臂不敢使什么劲,可是好像抱得很紧,一点余隙也不留,紧紧贴着刘钦,手在他腰侧一次一次拥紧松开抱了又抱,拿他那嘶哑得快要发不出声音的喉咙翻来覆去不住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又道:看你难受,我我也难受得我不知道怎么办了。
刘钦一怔。他不是瞎子,这么多天下来,他当然知道陆宁远见到他后难过得厉害,可听他终于亲口说出,他心里也像是有把看不见的锁头忽地顿开。
一道道呼吸喷在脖颈上,他这才察觉,陆宁远和他一样正发着热。他终日低烧,已经习惯了,陆宁远却为什么也发热呢?他受伤很重么?
刘钦松了劲,头向后仰仰,同陆宁远分开,低低喘了一阵,问:你脖子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这道伤口几天前他就已经看到了,之所以一直没问,是这伤口的形状、深浅,不像旁人弄上去的,想别人也没有这等本事。他心中有个猜测,却不愿验证,忍到今天才终于问了出来。
陆宁远一呆,摇摇头,好像并不想说,只是抬起只手轻轻抚在他脸颊。那里已经深深陷进去了,瘦得像刀剜骨头,他摸了一阵,忽然道:我让你伤心了。
刘钦心中一凉,即刻否认,我伤心做什么?
陆宁远又摇头,我该快点赶来的。要是我在你身边
刘钦该打断他,却没有,心中忽忽一轻,闭了闭眼睛。于是陆宁远锯木头一般又说下去,我能看看你的伤么?说着,竟然拿脑袋在他颊侧蹭了一蹭,我一定得亲眼见见。
大约是因为德叔的话,刘钦睁眼瞧他一阵,这一次终于松口,好罢,在左边肩上。
陆宁远松一口气,刘钦才发觉刚才他温言软语之时,原来竟咬着牙。随后他被陆宁远从靠垫上扶起,慢慢脱去上衣,陆宁远把他半抱在怀里,低头解着肩头包扎上的结。
血腥味儿透出来,他的手忽然有些发抖,几根一向有力的手指软了,在绳结上揉搓半天,只是解它不下,好半天终于弄开,一圈圈地卸去包扎。
屋中忽然十分安静,刘钦听着陆宁远的喘气声一下下变得比自己更响,慢慢地更是哆嗦起来,最后,绷带还剩两圈半的时候,后面的伤口露了出来。
陆宁远想象过许多次它的样子,可终于见到时,还是惊得呆了。
伤口开在肩膀上,离心脏就偏了一点,肉从里面顶出来,把伤口填塞住,却不严密,黑黢黢的血洞中,隐约透着后面的光。血从里面渗出,不往下流,却将伤口周围濡湿了一圈。血腥气扑面而来,隐隐还有一股腐败的异味。
天气太热了,这样大、这样深的创口,再是精心照料,伤口里面也难免有溃烂的肉,在那里面,还抱着一团一团脓血,在那下面,是几乎直贯了整个背部的一个口子,被细细缝好,却还能看出淡淡的血迹。这一世原本同刘钦再不该有任何关系的这些,它们现在都在他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