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6章

  朱孝不是第一次见,忙替他擦拭,擦着擦着,又忍不住想哭,不敢让刘钦听见,使劲憋了回去。
  可他虽然努力,却只是把要出口的哭声憋回鼻子里面,呜、呜地响了几声,像是在火上烧开的水壶。刘钦闭着眼斥道:哭什么!我还好好的呢。
  他呼吸本就费力,又兼恶心,从伤后就几乎不怎么说话,除非在秦良弼或是徐熙等几个重要僚属面前有事交待,其他时候都缄默着,一句话也不轻易说。朱孝听他竟开口骂自己,又喜又忧,拿袖子抹抹脸问:陛下还想吐么?
  刘钦胃里仍在翻绞,却摇摇头,自顾自用力喘着气。过了一阵,将嘴张开,一声一声大喘起来。
  差不多是从这时开始,他的肺似乎彻底坏了,无论睡着还是醒着,他都没有吸饱过一口气。无论他怎样努力,无论他喘得多急,在前面等着他的,只有愈来愈深的窒息。
  他没有对别人说,只是闭着眼自己忍耐着。可他不分白天黑夜终日大口大口急喘,旁人只要在屋中,就能听个一清二楚。
  军医看过,束手无策,多日以前刘钦第二次清醒时就让朱孝设法去找林九思,但林行踪不定,至今还未有音讯。
  他于是就这么煎熬着,支撑着,像狗一样地喘息着,无休止地疼痛着,度过了一刻又一刻。在屋中的其余人也是如此,听着他的喘息,煎熬过一刻又一刻。
  后来疼痛从肩膀的伤口漫开,慢慢地,刘钦胸口、上腹都痛起来,有时忽然一下针扎一般、又像火燎,更多时候却像一根绳子反复磨着,一下一下,从不止歇。
  他开始难以入眠,除去偶尔昏睡过去一会儿,一天中的大多时候都是清醒的,听着自己破风箱一般撕心裂肺的喘气声,再在漫无边际的憋闷感中努力地再喘一大口。
  旁人或许有别的事务处理,一忙就是几个时辰;累得狠了,倒在床上,也会睡个整觉;实在看不下去、听不下去了,走到屋外,让院子里的清风一吹,心绪毕竟还能得上几分轻松。
  时间于他们而言,慢时很慢,快时却也很快。可对刘钦不是。
  他被困于病榻一角,他的时间是用一阵一阵的疼痛和一下一下的喘息来丈量的。在他的面前,它只一刻、一刻慢慢走过去,绝不肯为他加快半分。
  他一声声喘着,喘得像是无时无刻不在奔跑,只听一阵,或许不觉着什么,可听得久了,简直让人无法承受。
  朱孝甚至崩溃过几次,没法再在屋里多留,一开始时还忍不住呜咽掉泪,到得最后,他甚至什么都不想管了,从心里生出一个念头,一个大逆不道的念头。
  他暗暗地、暗暗地,痛苦不堪却不可自制地期待着什么,每每听刘钦压抑的大喘声急促起来,他流着泪,那决绝的期待就更深一层。
  可刘钦不肯遂他的愿。
  在每一次仿佛难以为继的喘息最后,他仍是睁开了眼不是悠悠转醒,而是猛地张开。在那双眼睛当中的,也不是虚弱、痛苦,而是狠绝、刚戾,更甚至带着种恨意。
  他又一次战胜了。
  没人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也没人知道在这样的苦熬之后,等待在前面的是苦尽甘来,还是终于功败垂成。一次一次,刘钦一只脚跨过那一条线,最后却不知是用怎样的意志,终于又挣脱回来。
  朱孝、徐熙、偶尔回来的秦良弼,还有满屋子的军医,无论是只在平时口呼一声万岁的,还是当真决心为他肝脑涂地,当此之时,都没有半点办法。只是眼看着他一次次气息微弱了,又大喘一口醒来。
  朱孝已经哭不出来了。他多想问一问,此时刘钦心里正想着什么,可刘钦只是一言不发。是因为虚弱、郁悒、悔恨,还是他已将全部身心都投入到这场挣扎当中了?
  在这无限拉长的时间里,听着更漏一声声响,任刘钦再是心性刚强,其实也曾想过到此为止。只要他身体中的某股劲一松,他就不再受这样绝非人所能受的折磨,而沉入无边无际的黑暗,就此无知无觉地安眠。
  这样的忍耐何时才是尽头?连喘气都那么痛苦!
  坚持下去,难道他当真会好起来么?或许只是多受几日的折磨而已。
  他唯有终日咬着牙,每一刻每一刻承受着他自己的生命,而在另一边,另一个选择却那样轻松!
  烈火焚烧之下,旁边却是一道清泉,只要他稍一转念,甚至不需特意去做什么,只要松一松手,松一松手,便再不受这苦了。
  可他怎么能死!
  前线这么多大军都在江北,山东还有熊文寿部望他指麾,秦良弼如何会服陆宁远,他撒手而去,江北大势要如何收拾!
  夏人得知了他的死讯,岂不额手相庆,岂不大肆宣扬,岂会轻易放过这千载良机!
  薛容与的改革才刚见成效,非有他鼎力相撑、上下一心不能成功,他只要一死,马上便要谤怨四起,那些暂时蛰伏的人岂能饶他!
  难道他们是真心想变、真心乐见自己身上被挖一块肉去?各地还没完成的清丈,还有谁能坚持下去?刚刚充盈了一点的国库,俟他身死,如何不会马上就重蹈之前那寅吃卯粮的覆辙?对夏用兵,克复中原,还有谁能继他之志,不复旧都绝不罢休?
  何况他是如何到了这一步的!
  是他自己要亲征江北,是他自己要直驱亳州,是他自己在亳州一连坚守数月不退,多少大臣劝谏过他,可他没听,母亲两次相劝,他也不曾转念。
  他那时如何说?他要家国两不相误!可如今竟成了这个样子,他能对谁交待?一旦身死,有负天下,有负百姓,有负群臣,更对不起他母亲,他是家国两误!
  一心可以兴邦,一心可以丧邦,不止是他自己的声名,更是多少人的命运,现在都在他一念之间,他怎么能死?他怎么敢死?
  他现在死了,就要永远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和史书上的所有无道昏君同列,而他的大雍,这一艘巨舰,却又要驶向何处?
  不,不,决不如此。就是再难,再疼,再折磨百倍,他也一定要活着!
  哪怕剖开他皮肉,里面什么都不剩了,只余一颗心还跳两下,只余一张嘴还能安定人心、处置国事,他就要活着、活着,拼尽全力地活着。
  哪怕不为别的,就为他自己一口气,他也非活着不可,决不让夏人遂愿,也不让那些曾经劝谏过的大臣在他死后拊手叹道:不听我言,今日如何?
  于是他竟忍耐下来,旁人喂药,他就奋力喝下,有时甚至还能进些粥食,摇摇欲坠着,那牵在他身上的最后一根细丝始终不曾崩断。
  它不是爱,而近乎一种刻进骨子里的恨意,他不知是恨谁,却靠着它一次又一次地挺了过来。
  那从他血脉里生发出,却因这一世的顺遂、志得意满、无所不能而暂且沉睡了的偏激、尖刻,在这生死之际重又萌出。在上一世时,他也是凭藉着它们而捱过那样多个长夜,这一世如何不行?
  他一口、一口地大喘着气,也一下、一下地咀嚼着恨,命悬一线而终能不死。直到这一天,朱孝和徐熙急匆匆进得屋来,各带来一个消息。
  一个是林九思终于联系上了,他正好就在江北;一个是各处都在传说刘钦已死,疑似出自夏人手笔,扰乱行在人心。
  第258章
  在夏人最先到达开封的前锋里,陆宁远没有看到狄庆。半日之后,从行在处发来的消息送进城里,斥候也送来新的军报,陆宁远正要登城,顿住了脚,马上拆开。
  四月中的开封,冬日的余威已经褪去,就是春天也迟迟将暮,天气渐渐热起来,只有清晨时还剩下几分清凉。露气结在城墙上,看不见水珠,却带些微的潮意,太阳一出,却马上变得干燥,一阵阵刮起的风夹杂着几颗沙子,打在早起的人的脸上,有什么正在城中忽忽掠过,于一条条街道间穿行。
  圣主出城劳军,呼延震犯驾,被擒。圣驾回亳州。亳州戒严。
  军报上只写了这些,陆宁远看过之后,递给旁人,从行在发来的密信就一直攥在他另一只手里,过了半晌,他才拿手指搓开信纸,向那上面看去。
  相比之下,行在的这封要详细得多。
  上面备述了当日经过,呼延震如何混在俘虏之中,刺驾未成、被人擒住,又引了多少兵马进犯銮驾,被秦良弼率人歼灭多少,又写夏军放了两发弩箭,使军中有片刻骚动,但随后弩机被毁,操纵的夏人也被全歼。
  最后一句,是命陆宁远速速回师。
  陆宁远读完,忙把纸翻到另一面,后面却什么也没有了。
  李椹轻声道:呼延震人马不多,总算没出什么岔子。可既然如此,亳州戒严,是何缘故?急于调军,又为什么?况且此时回师,开封恐怕
  狄庆不会来了。陆宁远道:留些人留一万人,一万人在这里,其余他声音忽然颤起来,稳住了,一出口却又打起哆嗦,其余随我去亳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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