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0章

  当初徐熙献礼时,火铳只有两把,刘钦让人按照图纸赶制,但很快就遇到了问题。每个工匠做出来的,多少总有偏差,如果是弓弩刀箭,偏差一点影响不大,照常能用,大不了之后再调,但这火铳的枪管只要稍差一点,射程便差了许多,还有可能在自己士兵的手里炸膛。到时候杀不了敌,先将自己人伤了,就算伤亡不大,却也极坏士气。
  为着战场上能用,每只铳筒都要严格把关,制造起来自然不快。加上战事一起,处处要刀要剑、要钢要铁,工部赶制不及,用来制造火铳的铁料总也有限,因此这么长时间里,这新式火铳始终没有投入战场,陆宁远从建康启程那会儿,刘钦也没有让他随军携带。
  但就在不久前,徐熙召集江南有名的匠人,一起埋头鼓捣了许久,竟将制造的工艺也改良了几处,让每一步骤都能统一尺寸。如此一来,哪怕成于不同人之手,每只铳筒的偏差也不很大,制造起来倒比之前快了三倍,合格的几率也大幅提升。
  刘钦当即命令其他制造暂停,现有的铁料尽数供应过去,几月间赶制出一千来把,这次全都带到江北。呼延震若知道自己是第一个用上这新东西的人,该感荣幸才是。
  不过这火铳只能出其不意一次,在两国交战当中远远谈不上是制胜的关键,挫了呼延震这一军锐气,让他不能干扰自己北上之后,下一步如何做,才是真正要考虑的事。
  正寻思间,几个将官来报,说战场清点已毕。
  有人第一次随刘钦出征,想在天子面前露一露脸,还有人从江南来,还是第一次同听闻许久的夏人交手,而且第一战便胜了,兴奋非常,又因前一夜刘钦亲自指挥,同他们原先见到的远在天边的天子大不一样,对他心生亲近,便争相向他报出这一战中自己营中斩获。因几个人一起说,谁也不让谁,唯恐别人声音压过自己,七嘴八舌,显出几分聒噪。
  徐熙一直在旁边觑着刘钦面色,见他原本就不露欢欣之意,心道:这帮人怕是要碰一鼻子灰了。
  果然,刘钦闻言,脸上一点笑意不见,只是道:只一战之胜,何来如此骄狂?拣要紧的说。交战时候别处送来的那几份军报,也一并整理好给我。
  几人连忙收拾好兴奋之色,像做错事的孩子似的,不敢吭声了。徐熙因早有预料,也不奇怪,一旁朱孝却暗自庆幸,不动声色地往后悄悄退了一步。
  刚才他原本也想掺和,只是笨嘴拙舌,出口慢了,没有赶上,本来正在着急,见此连忙闭上了嘴。
  刘钦因心思不在此处,也就没注意到他,徐熙却向他多瞧了一眼。
  因着年龄渐长,比起少年时候,朱孝身上已显出种成年人的英俊,而且在徐熙看来,实在英俊得不讲道理。
  徐熙看自己,自然也是个风流人物,看旁人,周章有一番清华昳丽之秀美,刘钦不带女气,但雍容冷峻之下,凌厉起来也别有一番旁人未必尽知的风韵,唯独对朱孝,无别形容,就只是英俊而已,而且无论让谁来瞧也都说不出二话。
  只可惜他为人憨傻,将这英俊削去大半。最适合他的,当是不说话,也不动,直直往那一杵,当是天上人物。只可惜这样的时候太少,再看刘钦,果然一无所觉、亦无体会,低着头正在沉思,徐熙倒有几分为他可惜起来。
  等人把前一夜交战时搁置的军报整理齐全,刘钦当即一一拆看,只看面色便知道他没看见自己想看的那份。
  陆宁远从被围以来,最后一次有使者突出重围传信过来,已经是五天前了,说一声音信断绝、生死未卜也不为过。
  刘钦面色不虞,也在情理之中,他们这些做臣子的,当务之急自然是为君父分忧。于是徐熙轻声上前两步道:陛下,呼延震既已战败,眼下是剿除其残党,还是继续北上,需得早定大计。
  刘钦问:你以为应当如何?
  徐熙早有筹算在胸,即答道:臣看昨天夜里,呼延震纵然逃得一条命去,短时间内也难再有什么作为。营中清点死伤,只杀死、俘获的夏人便有近千,就是真的虎狼,怕也不能不停下来休整,此一部已不足为虑。只是想要将其彻底剿灭,恐非一两日之功,臣以为大军还是继续往北为是。
  他说这话,自然是往刘钦心坎里说的,刘钦当下也无异议,命人展开地图,看了一阵,又问:往北去,以何处为上?
  这话不是问徐熙的,而是向左右将领问计。
  俞煦身为本军主帅,这种时候自然不能装哑巴,站出来道:寿州西临颍川,东接凤阳,一来此地可连通秦帅与现在凤阳留守的几路兵马,便于调动左右;二来年前陆帅已扫清凤阳府一带的贼寇,不至有乱民冒犯銮驾;秦帅又刚刚收复新蔡,足可牵制汝宁那一路夏人,使之不至为变。选定寿州,似乎较为妥当,臣以为銮驾是不是可以进到此处?
  他说得十分小心,说完之后,刘钦却不置可否,只向他瞥了一眼。这一眼不算严厉,却像一根长针陡然探进他心里,俞煦马上明白,自己心中所想已尽数落在天子眼中了。
  提议寿州,他是有私心的,可天地可鉴,那也不是为他自己。
  临行之前,薛容与、周章,朝廷好几位重臣轮番找到他,对他百般叮嘱,交待他保护銮驾,责任至重,切不可浪战,除此之外,还有些别的密嘱,却不足为外人道了。甚至临行前一天晚上,从宫里都来了人向他传话,要他持重行事,扰得俞煦一整夜都没合眼,只觉心上压了块大石头。
  现在刘钦向他问计,他当然知道,刘钦真正的心意是要走到更北面,把狄庆所率大军都吸引到他身边来,给陆宁远制造突围机会。刘钦问他,便是在等他说这样的话。
  他也知道,寿州远离交战前线,在雍国眼下所控疆圉里算得上是腹地,除了呼延震这不怕死的之外,在这里无论如何都碰不上夏人。
  他更知道,说一句顺耳的话,有时比打好几场胜仗还要有用,刘钦现在缺的便是给他递一级台阶的人,这时候谁做了这人,谁就能入他的眼。
  但他身当如此重任,既要对天子负责,也要对朝廷负责,这当口只能力劝刘钦去往寿州安住,否则万一有失,天下谁能担当这个责任?他要是做个谀臣,早几年太上皇还在位时便做了,何必等到今日?因此只有坚持去寿州而已。
  那就先往寿州去罢。
  俞煦一呆,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可等了一等,不闻刘钦再说别的。莫非刚才竟不是他的错觉?天子这般容易就松了口,俞煦就是做梦都不敢想这等好事,当下连面上神情都有些控制不住,急忙应道:是,是!末将这就去安排!这就去安排!急匆匆走了。
  徐熙暗道:枉他还是带兵之人,连这般简单的缓兵之计都看不出来。
  刘钦留下几人,又问了几句,随后便让众人各自散了,徐熙只坐着不动。等人走得差不多了,他才上前道:陛下可是在忧心,大军如何举动,才能让狄庆分兵?
  刘钦见他留下,就知道他有献计之心,当下便道:青阳既有筹算,还请教我。
  刘钦心性高傲,平日里未必看得出来,但徐熙还是头一次听他说这等话,开口之前,心中先暗道了一声非同寻常。可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这非同寻常的人不是自己,恐怕是陆宁远,倒也不觉着什么,口中已道:不敢。眼睛向周围瞥了一瞥。
  刘钦会意,把其他人都挥退,只留了朱孝一个。
  因徐熙布置的密探往宫里传递消息时大多都经朱孝的手,徐熙见他留下,也不意外,继续道:臣留下,是有个好消息要报于陛下。
  刘钦心道:形势如此,我能有什么好消息?舌头碰了碰左边牙齿,那里今早才刚刚生出一处溃疡,正在作痛。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徐熙见他现在对自己所说之事还无所预料,那一会儿听说之后的惊喜恐怕要再多上几倍,一双桃花眼弯得愈深。
  既然如此,这当口他若直言,那便多少有些白费了,于是道:陛下举棋不定,以臣愚揣测,恐怕是因为如果大军留在后方,未必能引得狄庆马上有所动作;但如果向北太多,又怕日后有失,社稷有累卵之危。
  臣有一个法子,只需陛下到寿州后,向前线再走一段,做做样子,便可让狄庆放弃睢州,率军向陛下移动。
  刘钦果然吃了一惊问:莫非北面刚来了什么消息?
  徐熙见他毕竟聪明,还是猜到了,关子卖不下去,颇为可惜,也只得压低了声音道:陛下圣明。现在已联络上一个汉人,此人正在狄庆手下做事,这次也随军了。
  好半天,刘钦没再说话,像是在思索着什么。徐熙以为他是在想那人是否可靠、该如何用,但可靠与否是试出来的,不是想出来的,如何用他也是明摆着的。刘钦真正所想的是:上一世徐熙对夏国做到何种地步?也像现在这般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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