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5章

  这人选原本自然是陆宁远,但因着种种原因,坏了之前的部署,他又被夏人隔绝了消息,再难指挥大军。当此之时,刘钦要么从朝廷再指派一员大将,要么将他们交于秦良弼统领,他却私心不愿如此。
  须知军权交出容易,收回来难,朝廷上不能有两个解定方,他无意在朝中再培植起一个同陆宁远分庭抗礼的大将,将来出征时互不统属,自然也不会轻易开这个口子。
  想来想去,似乎只有一个办法那便是他自己亲征。
  到这天为止,陆宁远同朝廷彻底断绝消息已经整整五日,刘钦虽然常常宽慰自己,旁人不知陆宁远用兵之能,他如何会不知?却也始终不曾真正宽心。
  昨天晚上,他好容易睡着,却又夜半惊醒,亲征的念头猛跳进脑子里来,便如昏暗之中瞧见一线光亮,就着这念头想下去,竟有几分豁然开朗。
  只是他自己也知道,现在不比自己还是东宫太子那时候了,现在他凡有举动,无不干系甚重,亲征恐怕没那么简单。
  果然,将这念头说给几个亲近重臣知道,他们马上便入宫来了。
  出乎刘钦意料,第一个求见他的竟然是徐熙。更让他意外的是,徐熙竟会反对。
  这是一个聪明人,对朝中的事从来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与他无关的很少置喙。况且亲征之事,刘钦心意已决,不觉着自己会再更改,徐熙莫非看不出么?明知他不会回心转意,还来劝他,吃力不讨好,倒不像是他会干出来的事。
  他压下性子,听徐熙道:观夏人近来动向,必欲置陆帅于死地,当无可疑。陆帅乃我国之柱石,用兵如神,夏人当中见事明者,必能见此。如今他们不惜动用大军,只围住睢州这样小一座城池,推其之意,恐怕是要趁此机会为日后除一劲敌。
  放在平日,别人这样恭维陆宁远,刘钦纵然心情不豫,总也能为之缓颊。但现在他神色变也未变,眉头压着,显出几分平日少见的焦躁,没有接这话头。
  徐熙便自己又道:此时陛下如果亲征,恕臣直言恐怕夏人决心更坚。那时陆帅想要脱身,怕是难上加难。
  刘钦一怔,这一点他之前倒没想过。
  他将陆宁远看得越重、表现得越明显,夏人就越觉着自己做得对了,越放不过他去。那他该如何?坐视陆宁远被围,不闻不问么?催促熊文寿趁此时机挥师北上,收取山东?
  刘钦定定神道:我过江之时,不带太多人马,只带一部分京营卫戍。夏人见了,岂会不理?定要将我和陆宁远摆在两头掂掂重量。
  徐熙一惊:陛下莫非是要以身为饵?
  刘钦不爱这个说辞,只是一方面考虑而已。我到了江北,夏人定不会无动于衷,只要稍稍有所动作,就足够陆宁远给他自己解围了。江北诸将闻我亲至,也不至再有贻误军机之事。
  好半天时间,徐熙没再说话,只在心里暗暗吃惊。
  夏人眼下的举动,明摆着是要把陆宁远攥死在手心里面,同时守株待兔,坐等着前去救他的人,谁去救他,谁便是落在陷阱里了。
  平心而论,到了此种局面,为朝廷计、为大势计,应该是对陆宁远置之不理。便如下棋,一两个棋子到了死地,便不可顾惜,由着对方吃掉也就是了,不至于影响全局。兵马只需如常调度,等人死了,再好好追赠一番,也算朝廷忧恤,谁还能说什么?再说陆宁远也未必就会死。
  若是换一个人,他必定这样劝刘钦。但被围的偏偏是陆宁远徐熙知道他两人的关系,自然也就没有张这个口。
  只是刘钦今日所言,实在超出他预料之外。他只知道刘钦要亲征,却不知他抱定的是将夏人吸引到自己这边的打算,一国之君,自处如此危地,是为了什么?
  几年前宫变那夜,徐熙人虽然不在京里,对那时的情形却也有所耳闻。听说刘钦曾亲手砍下了皇兄的头,提在手上交给亲兵,让他们拿去平定衡阳王府。
  此后杀了王府满门、连襁褓中的婴儿也没放过的人是他,如今为救一人,以天子之尊以身犯险的也是他。任他自问在看人一道上颇多心得,眼前这天子到底是何等人,他却实在有些摸不清了。
  正默然间,宫人忽然低声通报,周章求见。
  第241章
  周章执掌兵部,他此时求见原不奇怪。刘钦已经料到他要说什么了,却也没有将朝廷重臣置之门外一意孤行的道理,当下挺了挺脊背,让他进来。
  过不多时,周章走入,脚步比平时更快。刘钦神思不属,也就没有注意,徐熙却瞧见了,抬头看看周章面上神情,果然一派严肃,甚至颇有几分浓云翻卷,可称严厉了。
  他想起来,刘钦还是太子的时候,周章是做过太子师的。
  周章快步走近,刘钦闻声,也抬头向他一瞥,便见周章顿了一顿,刚才面上的神情忽地一收,俯身向刘钦行了一礼。
  茂澜也是来劝阻我不要亲征的?
  周章答:臣忝掌兵部,不能克定祸乱,前线战事颠连,竟至贻忧君父,惊动宸驾,臣罪实大,请陛下责罚!
  刘钦见他并不直言劝阻,反给自己一颗软钉子吃,不由皱眉,有那么一刻,几乎就想顺着他的话头敲上一记,却自知是迁怒,强自忍住了。
  江北诸军一应调动,都是我定夺的,像这等请罪的话不必说了。刘钦装作没听懂他话中之意,要是没有别的事
  周章只得直直道:臣此来另有要事上禀亲征之事,还望陛下三思!
  刘钦看了徐熙一眼,我已经三思过了。否则眼下还有什么更好的法子,还请茂澜教我。
  周章直起身来,正要开口,宫人又来通禀,说是薛容与也到了。
  这一会儿功夫,人倒是快来齐了。刘钦心中暗道:他们一起来也好,省得一个个去费口舌。当下便让人传他进来。
  周章不愿拉别人的大旗,壮自己的声威,在薛容与进殿之前已先道:陛下位尊九五,天下士庶仰望,岂可轻易以身犯险?万一有失,对朝廷、对天下如何交代?
  刘钦没急着答他,等薛容与也到了,抬手止住他向自己行礼,把刚才对徐熙的话换个说法又讲一遍,我此去江北,不为寻夏人决战,京营卫戍也不带太多,一来免得都城空虚,为人所乘;二来夏人见我指麾,定是奔我而来。陆靖方处只要开个口子,以他之能,便足可脱身,凤阳大军重归其节度,前后策应,那时才是同夏人决战之机。
  他虽然说得隐晦,只说自己少带人马,是为了防止京城守备太过薄弱,但周章薛容与两个如何听不出他话中未尽之意?一时间均各自惊骇。片刻后,还是周章先整整心神道:陛下可曾想过,替陆将军解围之后,万一銮驾反被夏人围住,岂有转圜余地?
  刘钦反驳道:不会如此。夏人深入前线的,只有呼延震等寥寥几支兵马,人数不多,其余大部都在陆宁远处。即便真有夏人调动过来,前面还有秦良弼与凤阳诸军挡他一挡。山东的熊文寿,我也已经发下诏书,命他趁此机会抓紧进军。有他牵制,夏人行事总也要有几分顾忌。
  观熊彭祖与夏人历次交手,周章抓住他话中最后一点攻了上来,似乎守城者多,进取者少。陛下恕臣直言,夏人敢于暂时将大军调离山东,恐怕未必将熊彭祖看在眼里。
  夏人如果决心下定,凭借轻骑快马,想要绕过前面诸军,又有何难?此等事之前便发生过。万一有一二支人马直犯銮舆,近处呼延震又为肘腋之变,如何是好?
  周章将话说得全无客气,直听得旁边刚到不久,还未来得及说上句话的薛容与心中打鼓,此时却也万不能拆他的台,只好在他话音落后,从旁替他缓和一二,以免天子生恼,一番劝谏适得其反。
  陛下,周大人担忧心切,然所说确实不无道理。陛下一身干国之重,一举一动所系非轻。如今天下事千头万绪,悉仰圣断,陛下乃圣明天子,行事自有鬼神护佑,自然不怕夏人生事,然而陛下一去,国中大事如何定夺?
  战场上争胜一着,固然是好,然而国事稍有不慎,往往关系一省数十万人、关系我大雍往后数年,臣窃以为不可不虑。愚情区区,贪陈所见,臣所言有不当之处,还望陛下恕罪。
  刘钦被周章恐吓一番,又被他拿两人共同的改革之业牵绊住,心中只觉被刀剜一下,无奈道:我如何不知?你们不妨说说,除去亲征之外,江北僵局如何可破?
  周章与薛容与对视一眼。
  一旁,从刚才起就没说话的徐熙不由在心中暗暗猜度,此刻他们心中,是否升起和自己同样的念头:把陆宁远弃了,由他去死,再选一大将统率凤阳营的众军,僵局自然就破了。再不济,命陆宁远撇下别人,自己单骑跑回来也好,乔装潜逃回来也罢,左右他武艺高强,如何还拼不回一条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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