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2章
第231章
熹微的晨雾之中,陆宁远又一次渡过大江。
解定方死前对刘钦所上奏表乃是密奏,弥留之际陆宁远虽然在他身边,却不曾与闻。回到建康之后,刘钦却将这份遗表给他看了。
在那上面解定方写,他所统兵将,既有初出茅庐、总发从军的小将,也有多年来拥兵自重、对朝廷调令阳奉阴违的功臣宿将,有些人来是为混口饭吃,还有豪强、亡命、流民这些人受他暂时羁縻,勉强相安无事,俟他死后,却恐怕人情骇动,这些人不知自己能否见容于朝廷,恐惧之下,易生祸端,叮嘱刘钦千万妥帖处理,万不可过于操切。
刘钦拿着这份遗表问陆宁远:解督所虑不无道理。你看当如何处置?
上一世解定方死时,陆宁远虽然已经崭露头角,但也只是一员小将,毕竟不像现在这般受重用,也不曾居如此高位,解定方死后的大军,初时自然不是交到他的手里,而是拆开归另外几个总督辖制。
原本的朝廷干城,陆元谅、解定方先后去世,朝廷上再难有人能有他二人这般威望。至于比他们稍差一些的,不是战死、便是投敌,因此继解定方死后数年,刘缵都不曾再设过都督一职,却是后话了。
当时只有他们两个,陆宁远不假思索地答:解督麾下众将,除去中间叛逃的,大部分同我都曾共事过,我对他们还算了解,当能羁縻一二。
他当真不客气。此话旁人说来,大约要用上一句或可,他却说的是当能。刘钦一时倒未注意到,捉住他话中之意问:你与他们是旧相识?
嗯。陆宁远道:上一世的时候认识,对他们的脾性也就知道些。
那就好办了。刘钦喃喃道。
陆宁远性情平和,从不盛气凌人,与旁人少有相处不来的时候。要是再知道每个人的脾气秉性,到时候对症下药,加上有李椹从旁助益,暂且稳住解定方生前于麾下聚拢起的一众虎将,当不会出什么岔子。
当初收到解定方的遗表,刘钦自然不敢等闲置之。解定方所说实在是干系重大,是老成谋国之论,绝非危言耸听。在江北抗夏的一众将领,旗面最大、资历最深的便是他,绝挑不出第二个。那些在朝廷南渡时于各地被夏人打散的残兵败将,那些家园隳坏、无家可归,于是便拉起支队伍的流民帅,还有那些志在报国、慨然从军的人,甚至听说还有些亡命,渐渐地都聚拢在他这面大旗下面,他麾下便当真同他自己所说,鱼龙混杂,复杂得很。
要是随便派一个人去代替解定方,一是怕这些人不服,二是怕他们恐惧,三是怕他们和新任长官起冲突,四是怕他们彼此火并,祸起萧墙。但如果是陆宁远的话,如果当真如他所说
就在他沉思着的时候,忽然,陆宁远摸了摸他的头。
陆宁远回忆起那一天的事,放在身侧的右手虚虚捏了捏,无处着力,最后按在旁边的桅杆上。
他也不知道自己那时为什么竟有那般胆量,岂有他这样的臣子?便是周公,当年怕也未必摸过成王的脑袋。可是刘钦的神情太凝重了,忧虑在那张明亮的面孔上投下阴影,他瞧着它,便觉心里化作空茫茫的一片,浑身上下每一分力都推着他向前,它们汇聚到一处,他的手就在刘钦的头顶上了。
刘钦震惊地看向他。
在这样的目光下,陆宁远忽地难为情了。他已经不是少年人了,不会腾地烧红面孔,但他仍是不敢再看刘钦的眼睛,于是低头吻了吻他的侧颊,手也扶上他的腰。
这让他离臣子的标准相去更远了,他一时却没想到,只是终于把刚才就要说的话说了出来,你别烦心,一定没事的。
他当时可将那片阴影驱散了么?
江潮一道道拍在船舷上,隐隐好像马蹄动地之声,陆宁远回神,远处铁一般的连绵青山已经刺破云雾,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他还未到解定方的大营,凤阳的来人已经迎上来了。船在江边泊岸,陆宁远看向来人,原来却是俞涉。
曾经他与刘钦一道守睢州时,被夏人围困,解定方派来一支援军,就由俞涉统领。解围后俞涉回到凤阳,两边便不再有什么交往。但早在这一世的俞涉识得他之前,陆宁远便同他熟识了。
俞涉本就是牵马而候,见他下船,匆忙伏地下拜。陆宁远扶着他的臂膀,将他带了起来。
俞涉一怔,显然对这份非同寻常的恩遇无所适从。陆宁远没有向他解释,转而问了问凤阳大营的近况。
之前在解定方弥留之际,他曾去过凤阳一次,但是来去匆匆,不及与其他人见面,这会儿听到许多熟悉的名字,一时之间倒有几分出神。
他对刘钦所说的话,并非为安他的心而有所夸大,几乎每听见一个名字,那人的面孔就从他脑海当中划过。这里面的许多人上一世都曾在他麾下,为着同一个目标那样奋力地搏杀,生死不计。俞涉也是其中一个,看着他那张比他最后记忆里的要年轻上许多的面孔,除去亲切之外,陆宁远更又有几分愧疚。
那是他的最后一次北伐。刘缵已不信任他了,他也对朝廷疑虑重重,李椹、张大龙皆被调往他处,他驱使着从未彼此见过的兵将,顿兵江北,难立尺寸之功,夏人在他面前张起一面铁幕,朝廷的刀剑却已步步紧逼,冰冷的锋刃抵在了他的后心。
他是樊笼中的鸟儿,罾网中的鱼,烈风中的高木,统兵之余,牵马行于江畔,眼望得两军绵延不绝的森森营垒,心与日暮江水两俱茫茫。
在这个时候,俞涉来找他了。
俞涉从军不晚,又有一个兄长在禁军任职,那时在朝中其实已经有了一些武阶,只是自从被调入朝廷之后,便再没能过江来。不知他是怎么想的,竟放着好好的京营将官不做,向朝廷辞了官,来到陆宁远军中,还说要从最低级的武弁做起。
陆宁远那时对自己的命运已经有所预感,这预感不包括他自己的死亡,却隐约预示着有些事情已无法经他之手实现。对这样一个中道来投、前途远大的同僚,比起感动,他更多的只有惋惜而已。
他让人给俞涉上了热茶,没点头答应他所说,只是同他简单聊了自己的近况,不加夸张,却也不加修饰,想俞涉听完后定能明白。
在他说着的时候,俞涉几次欲言又止,却到底没打断他。幸好陆宁远话说得不长,等他话音落后,俞涉马上便道:末将心意坚决,陆帅何必赶末将走?
陆宁远道:我只是将实情告知于你,军中具体情形,你在建康未必尽知。
俞涉脸上忽然涌起一种尖锐的神色,像有什么从他眼中扎出角来,陆宁远不知那是什么,只是听他道:末将不能尽知,却也知道一些
夏人陈兵江北,前面几次出师,劳而无功,唯陆帅有回天挽日之力,在江北苦苦支撑大局,中朝大夫,却尽是讥讽之意,丝毫不以社稷为念,只顾徇私争斗,谗言每入,令人耳不忍闻、意不能平!
他在中朝,似乎知道一些陆宁远不知道的事,言语中不觉将天子近臣对陆宁远的弹劾透出一点,陆宁远却未曾追问,正要开口问他既然明知如此,为什么还要来找自己,那边俞涉已经又道:这些人只顾门户私计,置江北千里疆圉于不顾,终日里蝇营狗苟,坐视朝事日隳,膻腥如许,真正做事的人,却成了他们眼中钉、肉中刺,只盼能剔除出去,他们好‘天下太平’!那是个什么太平?他们太平了,我等的太平在哪,百姓的太平又在哪!
俞涉说着,嗓门不由拔得高了,两只眼睛现出红色,末将自从去了京里,刀枪锈蚀了,拳脚撂下了,就连战马都胖了三圈!蹉跎得太久了!许多事情想要说些什么,人微言轻,总没人听做做不得,说说不得,每日里浑浑噩噩混着日子,心里实在煎熬!要不做点什么,人生一世,末将实不知有何兴味,如果仍和以前一样,那不如便死,也是一了百了!请大帅收下我吧,我虽不才,也愿为大帅分忧!
说完,他跪在地上,深深一拜,脑袋伏下去,强忍住眼眶里的泪水,不敢让人见到。这泪水却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陆宁远。
他身在京里,又有一个位高权重的兄长,许多事情知道的自然比别人更早、更多。
因此他知道,眼前这位他敬仰已久、这些年来矗立江北苦撑危局、战功赫赫的国家干城,统率千军万马的镇国大将,实已经一只脚踏入波谲云诡的风云变幻之中。在他脚下,万丈深渊已经张开一道裂口,绳索已悄然攀上他的脖颈,一寸一寸地收紧了。什么时候,它猛然一缚等待在那时的是什么,俞涉不敢想,一想便觉浑身发颤,一阵寒意爬上他的背。
现在,时隔数年,再亲眼见到陆宁远,这寒意陡然化作无穷的悲愤,让他恨不能就地大哭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