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
相处短短两月,大部分时候又都在处置那些政务,周章所见不多,最明显的感触便只有这些。但他隐隐感到,陆宁远军与其他雍军的区别不止于此,军纪之严只是皮毛,还有什么藏得更深。只是陆宁远每日只是选兵、练兵、维持流民秩序,多的倒一时看不出来。
可有一点周章清楚,以如此之军,只要安排得当,对付轻敌无备,散漫而来的斡赛里,当是必胜之局。况且他们又有十日时间准备,当下便该调动军马,定下战术,选定伏击之处,早做安排,绝不能让其大摇大摆过去,在他们眼皮底下袭扰百姓,如入无人之境。
可陆宁远接到各方面军报之后,调兵遣将,却是要去剿灭省界内一伙流窜作乱的流民。
周章但觉匪夷所思,担忧坏了大事,这才忍不住出言干预。
他是此地巡抚,按制本地大将有一应军事调动,都应取他进止。陆宁远事先却全未同他商议,颇有目中无人之态。周章不是什么胸襟狭隘之辈,对此倒不在意,但事涉国家大计,毕竟也不能无动于衷。
陆宁远正在披挂,忽然被周章叫去,铠甲只披了上半身,形容有些奇怪,待听清他所问何事,不由一愣。
上一世时他在军中说一不二,已许久不再受人差遣。这一世两次平叛,也都是自领一军,有一应决策,至多只是知会刘靖一声,让他知道,刘靖却绝不干预。听周章出言,他才意识到自己并非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头顶还有一个上司,这才解释道:斡赛里离此地尚有距离,流民之变却已迫在眉睫,若任其袭扰地方,恐怕与斡赛里无异。
周章自然知道这个道理,此话固然不错,只是事有轻重缓急,斡赛里挟战胜之威,不日便至,流民之事似乎应当少做耽搁,容待后治。
陆宁远道:末将五日之内,定能平定民变,移师西北,请抚台放心!
斡赛里自西北方向来,他此言是向周章保证,自己定能先平民变,再去从容对付斡赛里。周章冷冷发问:若是平定流民不利,一时耽搁了,将军欲如何应付夏人?
不会耽搁,末将心中有数。陆宁远答,语气不觉也带了几分硬,说完之后,顿了一顿,又解释:流民不定,除去袭扰地方之外,还可能左右同夏人的战局,因此末将不能不先除此患,方能全力应对夏人。
周章沉默地看着他。对陆宁远的军事部署,他有否决之权,此时如果他说一句不许,陆宁远再出兵便是违令,是触犯朝廷法度。
陆宁远所说不无道理,但也只有几分而已。一小撮流民作乱,影响究竟是否大到他所说的左右战局的程度,尚有待商榷;至于说为害地方,固然良有可虑,但在国家大事面前,终究该有所让步。
周章想一想道:斡赛里兵马开到只在指顾间,我看还是先一心备胡为是,在此之前不要多生事端,以免变起不测。
他语带委婉,其实却不是商量,而是以巡抚身份向陆宁远下令。谁知陆宁远闻言却道:抚台如有担心,末将可遣两千人出营望西北先去设伏,密切关注斡赛里动向,一千人留守大营,只带千人前去平定民变,数日便能返回。竟是抗命之意。
周章吃了一惊,脸色未变,心却沉了下去。战场上抗命不尊乃是大忌,尤其对陆宁远这般级别的将军而言。听说从前他未发迹时,在熊文寿手下,就曾背叛过上官,只是那时熊文寿毕竟理亏,陆宁远此举虽然不合规制,于情于理却可通融,现如今难道理亏之人变成他了不成?
有什么事情,是他没有虑及的,要让陆宁远不惜抗命也要自行其是?不,他能想到的只有那两点原因,陆宁远自己也说过了。他沉吟半晌,方才道:将军一意如此,若事有蹉跎
陆宁远痛快接口,末将一力承担。如有闪失,届时自会向朝廷分辩,绝不连累抚台。
恃宠而骄。周章头脑当中一瞬间出现这四个字,终于将脸沉了下去,推将军之意,恐怕不是要去朝廷分辩,是在天子面前分辩罢?一句话说出,已是颇露尖刻之意。
除去从前对刘钦之外,他说话时一向极有分寸,如今出言如此,足见心里不满已极。陆宁远又非真的石头,自然有所察觉,却既没有被暗暗点破宠臣身份的尴尬,也不气恼,正待要好言解释,见了他这幅神情,忽然一愣,不知想到什么,竟将已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对周章道:抚台如果无事,末将就先去披甲了。
周章不语。陆宁远等了一阵,见他不说话,竟然就此行了一礼,转头自去了。
他藐视上官如此,就是常人也难忍受,李椹因被一同带到,听完全程,本就心中惴惴,见他最后如此作态,更觉惊慌,顿一顿脚,留下来替他找补了两句。
按说以他的官位品级,一省巡抚面前该是没有他说话的份,但周章与别人不同。先前在睢州时他便发觉,周章虽然是天子近臣,为人却全无架子,对他说话时温词娓娓,听他说话时也全神贯注;加上这些天他因公向周章汇报过几次,对他的为人还算清楚,这才硬着头皮留下来向他解释几句。
抚台容禀李椹觑着周章神色,因战事紧急,陆将军言有不尽之处,卑职敢情代为补充一二
见周章并不打断,他继续道:流寇虐民,不下于夏人,若按职等从前所见,某地一旦有了民变,别看一开始只有几十上百人,眨眼间便可成燎原之势。若不及时处置,搁置十余天,恐怕有变生肘腋之虞。流民啸聚,进可能趁我迎击夏人、大营空虚之时为乱,退亦可能分散于地方,事后恐怕要多废数倍人力物力方能翦灭。时日既久,伤亡又大,不如趁祸乱方萌之时便将其掐灭,以绝后患。
陆将军有此顾虑,方才未及向抚台言明,万望抚台恕罪!还请抚台收回成命,容陆将军耽搁数日,先平此患,定不会误了朝廷抗胡之事!
周章不知听进去了多少,到底涵养甚佳,不曾对他作色,看神态有些心不在焉。不知他想了什么,到底还是点了点头。李椹暗松一口气,知道他绝非熊文寿那般人,言尽于此,料他气头过后定能体谅,便轻声告辞了。
陆宁远方才举止大失常度,莫说是周章,就是李椹也摸不着头脑,去他军帐当中兴师问罪时,陆宁远已经穿戴整齐,全身着甲之后,身躯凭空又高大几分,看脸上表情,却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李椹看了,只觉气不打一处来,在心里暗骂他白吃了那么多饭,空长了这么大一副架子。陆宁远看见了他,却没有向他解释之意,李椹只得主动道:若是巡抚换了别人,就凭你今天的态度,之后就别想安生了!又道:已经说好了,先剿匪再抗胡,不算抗命。但要是中间耽搁一日,咱们可都担不住干系。
陆宁远不语,李椹愈发奇怪,又问:你非得罪他干什么?
几乎是在周章想到恃宠而骄的同一时刻,李椹心中也冒出了同样的四个字。但他转念一想,便觉陆宁远实在不像那种人,过来这一路上就在心中暗忖:莫非他是不甘居于周章之下?
毕竟周章同刘钦曾是那样的关系,而他虽然从没问过,却也能想到陆宁远同当今天子之间是怎样一回事想到这里,顿感一团乱麻。
陆宁远终于开口,我没想得罪他,只是他想了想,没再继续说下去。
方才周章看他的神情,他从前从没见过,却在一瞬间忽地明白:从前他就是用这样的神色看刘钦的。
他自然不知从前周章和刘钦私下里是如何相处的,也不会亲眼见到,就是听都不曾听说,但见到它的第一眼便明白了,在每一次同他亲热之后,刘钦带着快乐、带着餍足的余韵向他投来第一眼时,那双看过来的眼睛里的一丝忐忑究竟从何而来。
明明该担忧、该紧张、该小心翼翼的人是他才是。难道他会不再爱他,他会把刘钦从怀抱里推开,会对他恶语相加,会不告而去么?为什么每次两人亲密,每每他被刘钦新的奇思或是不打招呼的突袭作弄得忍不住开口发出一声时,刘钦总是会不着痕迹地匆匆向他投来那样一瞥?
原来他是在偷觑着他的神情。难道他怕自己生气么?
无数念头纷纷转过,回过神来却只过了片刻功夫,周章的眼神带着尖刻的失望向他投来,像是根刺扎在身上。这刺自然伤不到他,但被这样看着,陆宁远心里却忽地顶起一阵怒气。
他是从不生气的人,可忽然气得厉害,不愿多理会周章,自己回到帐里,一面披上裙甲,一面寻思,曾经有多少次,周章就用这样的神情注视着刘钦?每次刘钦装作不经意地看向自己时,那浓云般的神情是不是仍笼在他的身上?而那时自己都作何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