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

  谁知刘钦马上道:不必。又解释,我近来伤寒,不好离你太近,椅子就放在那吧。
  秦良弼一听,想此时不表现,更待何时,单手拎起椅子就往前挪了十几步,凑近了刘钦放下,抱一抱拳道:谢陛下赐座!然后便自顾坐下。
  这时宫人正要奉茶,见状不禁面容失色。刘钦也脸色微变,但很快就恢复如常,没说什么,将他此举默认了下来。
  反而是秦良弼坐下之后,想想又道:陛下安泰,是文武士民之福,就是为了大家,陛下也要保重身体。不过臣看陛下气色尚佳,应当只是偶染小恙,过两天就能好了。
  他久在外任,对京里的许多规矩都不清楚,又从好几年前就开始独领一军,虽然隶属于解定方,但一年也见不几次面,上面无人管束,从来都是他说一不二,因此说话做事就不大注意。
  在御前如此,要是让旁人得知,几本都不够参的,偏他自己浑然不觉,反而找回几分在江北时的感觉。那会儿刘钦还只是太子,手底下没几个人,仰赖他仗义相救,才在夏人手中有了一立足之地。
  宫人默默放下茶,不敢多说什么,悄声走了。刘钦两手垂下,搁在腿上,左手在右手背上轻轻一抚,虎臣,你还记得你之前未奉诏令,私自出兵救援鄂王世子的事么?
  秦良弼坐了一会儿,正感自在多了,听刘钦忽然提起这件旧事,不由一愣,答:自然记得,臣当时被连降三级,好容易才打回来。
  嗯。刘钦又问:朝廷这样处置,你心里作何想?
  秦良弼心道:这是当初太上皇他老人家下的令,这会儿我还能说自己不满不成?便答:臣违令在先,受此处分,自然是没有二话的。
  刘钦道: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你心里想着什么,便照实说出来。
  就照实说,那也是不敢有什么不满。秦良弼不上这个当。
  既然没有不满,那这次你违背我让你持重的命令,贸然挑战夏人,被元涅大败,我按旧例处置你,你也没有什么意见?
  秦良弼睁大了眼睛,过一会儿道:不、不是臣臣陛下容禀,臣还是有些冤枉的
  哦?刘钦淡淡道。
  秦良弼讪讪一笑,瞒不过陛下,臣当初心里是憋了一泡委屈的
  刘钦心想:委屈就对了,不然当初睢州被围,你也不会一连多日观望不动,最后要我亲自请你才肯出兵。
  但在江北时候陛下就宽慰过臣,臣心里已经没啥了。至于同元涅此番交手,实在实在是臣自己理亏。臣以为抓到战机,担忧错过,结果着了元涅的道,也是没有思虑周全。
  陛下要以此处置臣,臣也没有意见。只是秦良弼身体前倾,两手在膝盖上搓搓,臣后来为着将功赎罪,也很是补救了番,陛下也得给臣记上一笔的。
  说着,他那张方脸一挤,做出几分诚心悔过和隐隐的讨好之色,可惜刘钦瞧不清,闻言只道:你放心,这一战自然是功过两论,埋没不了你。你为我受过委屈,我也是记得的。
  秦良弼心里一热,脱口道:陛下
  当初刘钦还是太子的时候,刘缵门人为着翦除他的羽翼,离间他与江北诸将关系,曾弹劾过秦良弼,说他救援睢州太迟;又因后来不得已放弃睢州,同时弹劾他和熊文寿有败军之罪。
  熊文寿因为在朝中结交甚多,勉强过关,秦良弼则没这么幸运,被降为指挥佥事,算是小惩大诫。
  按说他这次降的官职不多,远不及上次,但这等倒霉事落在他身上两次,尤其这次还这样没道理,他那脾气如何忍得?
  刘钦怕他出言误事,授人以柄,正中别人下怀,到时候别说是降职,恐怕还有性命之忧,更因为深知此事是因自己而起,秦良弼只是跟着自己吃了挂落,忙连连去信安抚。
  他深恼刘缵所为,也恼他父皇竟然就这样不辨朱紫,好容易有个实心任事的大将,却不知好好对待,平白让人寒心,在去信中对秦良弼大加抚慰、勉励,虽然没有一句明说他没做错,却句句都是这个意思。
  信的末尾还将他狠狠称赞一番,以古之名将相比,举了三四个例子,从姜太公垂钓渭滨到韩信胯下之辱,再到苏定方一代名将,隋末便已起事,终武德一朝却都郁郁不得志,等到了贞观朝才终于崭露头角,既是劝勉,也是暗示。
  他不知道秦良弼读信后作何反应,看他后来的回信,倒是出言坦荡,好像胸怀宽广,全不在意了。后来秦良弼趁着为刘崇送寿礼的时机,偷偷给他运送兵甲,恐怕这几封信便是滥觞。
  后来刘钦即位之后,投桃报李,头几件做的事情之一就是将秦良弼官复原职。只是这一仗之后,究竟如何处置,他还需要斟酌,一连几日拿不定主意。
  正如之前他对熊文寿说的那样,战场之上瞬息万变,胜负分晓之前,谁也不能保证自己的判断就是正确的。这次他给秦良弼下的是持重的命令,没定死了不让他出兵,秦良弼自以为寻到战机,果断出击,算不算抗命其实两说。
  如果他战而胜之,自然没人拿这个说事,只是因为战败,这才有违令之事。处置了他,于朝廷规制而言没有任何不妥,只是下次再有时机,朝廷命令不及下发,秦良弼如果心有不服,会不会因为这次的事,坐失良机?
  但反之,如果不做处理,秦良弼会不会愈发置朝廷法制于不顾,行止只凭自己?
  今日见了秦良弼,他才终于下定决心,虎臣,今日没有旁人,我便同你多说一些。你与元涅初战不胜,想你自己事后也仔细想过原因。
  秦良弼应道:是。臣当时糊涂,其实元涅最早那一路兵只是疑兵,刚一交手就觉着不似其他夏人那样强悍,分明是诱敌之计,臣当时立功心切,没有转过弯来。况且元涅大军相隔不远,臣应当更慎重些的。
  当日秦良弼轻战落败,放元涅突破防线,后果不可谓不严重。但两边兵力悬殊,总是不争的事实,罪过也不能一股脑推到他身上。
  前些天刘钦已经同陆宁远拆解过此事,见秦良弼想得明白,也不多言,只道:你这次败得明白,违令之罪也同样明白,按律应当再贬三等,如永固朝故事。但看你是忠心为国,其情可悯,三等可降为二等,这样处理,你心服么?
  臣秦良弼起身道:臣心服!永固朝时说处分就处分了,从来也人没和臣说过什么,也没听臣讲过。这事是臣办砸了,别说二等,仍是连贬三等,臣也没有二话。
  嗯。至于你后面的功劳,也不会有所隐没,朝会之上自有说法,你且等等便是。刘钦知道他这话不是作伪,但他想要的不只是秦良弼对这个处分心服口服,只不过眼下不是好时机,且留个尾巴到朝会之上,效果要比今日更好。
  他曲起手指,在腿上敲敲,转了话题,还有一事,记不记得在江北时我答应你,要彻查北军常年缺饷之事?
  秦良弼矍然一惊,本来正要坐下,便没坐,随后就听刘钦继续道:回京之后,我便开始调查,只是掣肘太多,形格势禁,不敢深究。
  秦良弼道:是。陛下在来信当中也同臣说了,臣其实也也有所估计。其实陛下有这份心
  刘钦抬手打断他道:现在陈执中已死,岑士瑜下狱多日,大致是怎么一回事,我已经弄清楚了。朝廷当中不日会有大动,虽然迟了些,但你麾下健儿这两年挨的饿、受的冻、遭的委屈,都有个公道给你们,你且多留几日看一看罢!
  秦良弼怔怔说不出话,那边,刘钦却又继续,当然,我也知道你们要的不是公道,是军粮。我不瞒你,国库的确谈不上充实,要说补齐之前的欠饷,确有困难,只能保证以后足额发放。安抚士卒的事,还要你来帮我办,其他的我来想办法。多给我些时日,决不会是现在这样。
  过了有一阵,秦良弼才明白他话中之意,但感一阵惊愕、一阵不可置信,随后是一口气猛顶上来。他不顾满身盔甲,艰难跪倒,因伏不下去,直身行了一礼,要是往后能够足饷,北军将士岂不人人欣悦,哪还用得上臣去安抚?臣替他们,先谢过陛下了!陛下可知
  话没说完,声音当中已经不由生出几分哽咽。
  别人他知之甚少,但他自己的兵将自己清楚。士兵们身无挂体之裳,日鲜一餐之饱,却经年为国戎行,每遇隆冬盛寒,马无稿草,人也多有冻馁者。以这样的士卒,如何与夏人作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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