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旁人说他是淮北长城,他听得多了,就好像也把自己当做了长城看待。可他这长城,分明一摧即垮,他分明是轻于鸿毛,身如秋毫之末,寄于天地,何堪一提!
  重来一次,他所求或许又有了实现机会,可他自己又如何?微末之身,屡遭折辱,有功无赏,再罹冤狱,仍和之前一样。刘缵再一次把他扔进牢里,甚至不是因为他本人遭了忌惮,而只当是在棋盘上吃掉刘钦一子,除此之外,再没其他原因,他是何等轻贱,何等渺小!
  可那天刘钦说,他是那样重要,所有人加在一块的分量,都不及他一根手指头。刘钦疾言厉色,却是说得那样认真,那样毫不犹豫,那样无可置疑。
  在那个时候,陆宁远几乎连咳嗽都忘了,有什么震撼着他、摇动着他,在他胸口当中忽地涌起一道激流,与从天外劈来、轰地落在他身上的那一道电光猛地一撞又一次地,他想,我竟是这样重要。
  百年奇耻,留待何人湔洗,千里江山,唯有他能恢复!若要尽逐胡虏,收拾天下,舍他其谁!
  他是那样重要,至少在刘钦眼中,他非鸿毛片羽,非忽微毫末,他简直重于泰山了。死前的那座监牢缧绁穿过两世的风尘,囚缚他至今,如果说他何时终于从中脱出身来,卸去枷锁,重见天日,便是在那个时刻。走出刑部,那照在他身上的,究竟是怎样的天光。
  陆宁远看着刘钦,心中有什么在涌动,刘钦一时却难以读懂。让人忽然提起自己气头上的话,还是那样不妥帖,他先是不明所以,随后顿感一阵尴尬,但看陆宁远神情颇不寻常,也难当做是他忽然兴起说了笑话。
  自己说过的话,他也不否认,怕陆宁远不能真正明白他的意思,索性大方应道:不错。辟英、徐熙、刘骥,他们所有人加在一起,都不及你一根手指。你要放机灵些,进了辟英营里,就是进了龙潭虎穴,怎么样去,就要怎么样回来。
  说话时,他面上不带曾经两人朝夕相处那阵的亲密之色,但陆宁远还是看得痴了。马上他回过神来,毅然领命,应道:我一定带着他的将印,自己回来向你复命!
  第153章
  辟英身披全甲,等着刘钦的那颗钉子楔进来。
  陆宁远仅带着几个随从,几可说是只身进了他的军中,一见了他,辟英便扯起嘴露出几分笑意。
  他性情严肃,平日里几乎从来不笑,这一扯嘴角,颇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意思,看着很是瘆人。陆宁远却像没有看见,待走近之后,神色如常地向他见礼。
  在陆宁远朝他走来的时候,辟英下意识地看向他的腿。
  他倒不像邹元瀚,不会在心里暗暗嘲笑旁人的残疾,只是见到刘钦派来的人居然是个瘸子,一时不由皱了皱眉,觉出几分不满。
  陆宁远此行,明摆着是分他的权来的,辟英心里本来就不乐意,见他连路都走不明白,更添几分不快。他倒听说了陆宁远平叛时候的一些事,但那是刘钦放出的风,和邹元瀚最开始报告的差别巨大,胜者王侯败者贼,如今刘钦做了皇帝,那陆宁远的功劳自然大而又大,就是大破了天,也由他一张嘴,具体几分可信,各人心里都有杆秤。
  辟英从陆宁远腿上收回视线,傲然对他点了点头,对这位新晋的天子近臣没有什么寒暄的意思,只核对过他的姓名身份,就让他自己去找事情做了。
  话虽如此,但陆宁远一举一动都在监视当中。他去到辟英给他留出的营帐里面,放好行李,便开始熟悉军务自然是些不要紧、不机密的军务,看样子没有什么异动。辟英却也没有完全放心,仍让人继续观察。
  徐熙同陆宁远一道来了,作为刘缵旧臣,得到的待遇自然与他不同。
  辟英对他虽然也有戒心,但毕竟不像对陆宁远那样冷冰冰,还是能说上几句话的。徐熙为人又爱笑语,加上样貌实在很占便宜,哪怕辟英知道他可能已做了新皇的走狗,来这里是给新皇当说客的,但让他那双笑眯眯的桃花眼一睃,难免放下几分忌惮,便答应了同他私下里见面,不觉多聊了几句。
  徐熙之前与他没有多少私交,但毕竟都是给刘缵做事,彼此间还是知道些的,徐熙便没有急着道明来意,先同他叙了会儿旧。两人默契地只聊往事,不谈今事,尤其是对那场宫变,全都避而不谈。这样隔靴搔痒了一阵,终于是辟英先忍不住,皇帝派你过来,咱俩就别兜圈子了。他给开什么价码?
  徐熙笑道:咱们都是罪王旧臣,能有什么价码?仍给保留旧官已是额外开恩了。
  他对什么人说什么话,对着辟英,就把话说得额外的糙。但话糙理不糙,辟英听他此言确实有理,反驳不得,却也颇为灰心,沉沉叹了口气。
  他在京城外边,纵使手里握着这么多的人马,可那场宫变他是一点没插进手去,就是当晚都发生了什么,他都是后来才知道的。等知道之后,木已成舟,刘缵身死,陈执中也难指望,他一下成了无主之臣,没了主心骨,很是茫然无措了一阵,然后一个重要的问题就摆在他面前
  刘钦做了监国,很快又登基做了皇帝。这位年轻的新皇将如何对待自己,而自己又该如何对他?
  刘钦没有急着传见他,似乎也没有要动他的意思,但他还不能放松警惕。过了今天,未必能安然度过明天,他竖起浑身的毛冷眼旁观着,见除去陈执中和那天参与宫变的人之外,刘钦几乎没再动谁,时间一长,才暗暗松了口气。
  可他是小心的猎物,不会那样轻易就落入猎人的网罗之中,他还要再观望一阵。
  有的人惯会忍耐,在时机还没到的时候,对着敌人也能笑脸相迎,让人觉着自己完全无害,但一旦时机成熟,下手时候绝无一点警示,也没半点拖泥带水,手起刀落,就要取人性命。他还不能就此彻底放心。
  正观望之间,果然机会就来了。
  刘骥起兵造反,声势很大,不多时便席卷湖南。水混起来,就有了他翻身的机会,天底下不是只有一条路走,他的路才能越走越宽。
  只是他还要再称一称,看哪边能给出更高的价码。继续跟着朝廷,难保将来刘钦不会突然翻脸,但跟着刘骥这个酒囊饭袋,也难说是个好去处。可不管怎么样,刘骥已经写密信招徕了他,许他以千金、封侯之位,他不是只有一个选择,正可互相抬一抬价码。
  这么一想,他便收了刚才的灰心,打起精神对徐熙道:要是只答应保留我现在的官位,那皇帝就不必派你来了。
  他知道徐熙还有条件没开,不怕向他透一透底,自抬身价,不瞒你说,最近很是有些风言风语,我的这些部将也有人得了什么风声,人心浮动得很,实在不易管束。眼看出征在即,人心如此不定,实非国家之福。如此情况,不知皇帝可知么?
  徐熙心道:他这是要坐地起价了。
  皇帝圣明烛照,自然无有不知。
  他这句看似是吹捧,其实却带恐吓之意。辟英果然稍稍变了脸色,见状,徐熙才满意地继续道:因此派我过来,便是告诉将军,你有什么难处,尽管开口就是。只要能弘济艰难,朝廷无有不允。
  那行。辟英准备开价了。
  他开口之前,先在徐熙身上打量一眼,看见他的官服品级不在从前之下,不由稍稍安心。他与刘钦虽然没有什么私交,可也没有什么私仇,但徐熙可是实打实地害过刘钦的,这事他们几个同刘缵走得近的全都知道,刘钦得志以后,找人一问便知。
  但就是这样,徐熙的脑袋不仅还在脖子上,还顶着一顶官帽,风光照旧。徐熙尚且如此,他的话就更好开口了。
  我的意思:第一,朝廷不能临阵换帅。第二,京营、禁军的人不能并入我这一军。第三,我现在是指挥佥事,需得提到都指挥使,同老邹当初平级。只要这三点朝廷没有异议,我马上便披挂出征,绝无二话!
  徐熙思索一下,答道:倒是都不棘手,只是我不能拿这个主意,需得上报给陛下,由陛下定夺才行。晚点我便修书。
  正说话间,忽然有人过来在辟英耳边说了几句话。辟英神色一变,看向徐熙的眼神霎时多了审视、怀疑之色。徐熙大略知道发生了什么,神色丝毫不改,反而啜了口茶。
  辟英紧盯着他,口中却是对那个士兵道:听听他们都说了什么。那人领命去了。
  徐熙知道,定是此时陆宁远按他所说,去找那些在辟英营里的旧部叙旧去了。
  刘钦所料不假,他是聪明人,看得出来风到底往哪一边吹。他是真心想要办成此事,给刘钦纳这一个投名状的。在来的路上,他便向陆宁远示好,可陆宁远冷冰冰的,一个字也不肯说。
  他不知道这是因为陆宁远心中对他忌惮,担心言多有失,误了刘钦的大事,因此把嘴闭得格外的严,只当是他性情冷漠沉闷,不爱说话,任自己怎样拿言语相挑,从头到尾都不开口,只不得已时回他一句是、不是。但陆宁远对他如此,他也不觉碰壁,仍是好心提点他道:陆将军上次平定翟广之乱,麾下剩余的部将,是不是都编入这一军了?故人重逢,看来寒暄是免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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