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但见刘缵张了张口,对他又说了些什么,可声音太轻,已经听不清楚。刘钦晃了晃神,俯身去听,却见刘缵看向他的目光陡然一厉。
  从他那里看不清楚,但旁人离得稍远,便眼瞧见刘缵拔出不知何时别在腰间的短刀,反手便往刘钦颈侧刺去!
  这时周章已携着刘崇的玉佩拾阶而上,要传刘崇之令,命刘钦留他大哥一条性命。眼见此景,浑身一凛,一时忘了自己平日里无缚鸡之力,又同样是肉体凡躯,来不及出声示警,想也不想就要上前撞开刘钦。
  或许刘缵的刀将要落在他身上,最后是他代刘钦去死,结束这场由他一念之差而提前了的闹剧,他也能一赎前愆,从今日这难以直面的背叛当中洗脱出来。于他而言,这当是再好不过的结局了。但这时的他哪想得了这么许多,见那刀马上就要落在刘钦脖子上面,什么也没有思索,不知道哪来的力气,脚下竟是前所未有地快,只用一大步便抢到了两人面前。
  可是他还没有碰到刘钦,刘缵的短刀也没碰到他,便觉身上传来一阵大力,再回过神来,人已摔到旁边地上。陆宁远一手挡开他,一手扯走刘钦,没让两人碰上一下,任刘缵的短刀打在身上铠甲上面,当啷一声,刘缵力竭,短刀脱手,又眨了两下眼,便再不动了。
  同刘钦一样,见到刘缵将死之态,陆宁远如何能不心潮浪涌?上辈子他自以为的君臣相得,当时充斥胸臆的得遇明主的振奋之情,还有最后的惶然、困惑、愤恨不平,一时在他耳中齐声高鸣他看着刘缵,多想问他为什么那样对待自己,问他为何自己死前求见他那么多次,他却始终避而不见,问他究竟将祖宗基业置于何地。可他问不出了,刘缵也不会回答,他气息已绝,虽然半阖着眼睛,却已然毙命。
  刘钦踉跄着站稳,知道自己刚刚死里逃生一回,心中却并无什么波动。恍惚间他好像听见蚂蚱叫声,在殿外、在尸体丛中、在刘缵身下的椅子下面,一声一声嗡嗡作响。
  蚂蚱飞了,大哥还会再给我抓的。
  他重新走回刘缵身边,拾起刘缵欲杀他而未成的刀,对着他那双不肯闭上的眼睛喃喃道:大哥一向对我好,就再送我最后一样礼物吧。然后手起刀落,割下了刘缵的头。
  第144章
  刘钦砍下刘缵的头,总共用了两刀。第一刀割开他的气管、血管,赤红的鲜血喷出数尺,溅了他满身满脸,第二刀从骨缝间压入,喀喇一声斩断颈骨。
  他把刘缵的头提起来,猛然挺直身体向后一看,满殿一时鸦雀无声。
  殿外,清晨第一缕阳光从窗间射入,东方渐升的红日将整座建康城从梦寐当中唤醒,在这一时刻,于命运的岔路口前迎来新生的不止是刘钦一个。
  日后史家将如何记述这一日,记述这整整一夜中在这一方小小殿宇内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一众人等,整个大雍、千百万人的命运因这短短一夜而将发生怎样的变化,历史的车轮将要通往何处,在这一刻无人知晓,只有红日于地平线上睁开一线天眼,千百年后,仍只有它是唯一的证见。
  刘钦站在殿首,把刘缵的首级高高举起,贼首已死,其余人等缴械不杀!如再顽抗,以谋逆罪论处,杀无赦!
  殿内禁军原本便没了战心,大多已受周章招降,只是仍然有所观望而已,这下便连观望也不敢了,忙扔下刀剑伏罪,大殿内一时间叮叮当当响成一片。刘钦一面命人收缴其武器、收拾地上尸体和伤员,一面给朱孝下令,让他速速带兵去往衡阳王府。
  先前陆宁远刚到时,他说陆宁远来得稍晚,是因为刚从衡阳王府过来,其实只是诈刘缵,想要进一步瓦解其心、让他进退失据而已。
  陆宁远比朱孝晚来,是因为一开始刘钦为防有失,让他在宫门附近接应,防止被派往宫外的禁军提前回来,或是刘缵留有什么后招,留陆宁远在外围,便是要阻截他们,等事有不顺,便作为生力军投入战场。而万一他这边生了什么变故,行事不顺,陆宁远在外,也可及时接应他出去,总比把他的全部筹码都扔在一处强。
  后来他担心的这几种情况都没有发生,陆宁远依原计划同他会合,至于衡阳王府,刘钦当然没有分兵去打。
  大势未定,他的这一点人当然都要用在关键地方,不可能顾及得到刘缵家人。万一陆宁远被刘缵府上的卫兵拖住,没能及时回援,风险太大,实在得不偿失,而就算控制住刘缵家人,也未必能逼他就范,这等龌龊手段,也没必要拿出来用在他身上。
  朱孝问:属下到了之后,如何处置?
  刘缵已经成家,有一妻一妾,育有一子二女,最大的一个才不到五岁,最小的一个尚在襁褓。算上其他家人和仆役,全府共有百余口。这里面许多人,刘钦连见都不曾见过,甚至如厨师花匠之流,刘缵自己都未必同他们说过什么话,至于几岁稚子,尚不懂事,则更是无辜。
  但这其中,谁受刘缵厚恩,会誓死为他报仇?谁感念刘缵的情义,要设法报复于他?留下稚子,谁能保证不会再有赵氏孤儿之事发生,谁能保证将来一旦生变,不会有人把他们推上台来做什么文章?
  刘钦默然一阵,对朱孝淡淡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朱孝一阵悚然,随即应道:是!一句也没多问。正要走时,刘钦却叫住他,把刘缵的首级递给他,你带着这个,或能少折损些人。动手后先留些活口,问明你妹妹被藏在哪里。这等秘事,我大哥不会假于旁人,定是他府上的亲信负责办的。你不会审讯,从府里点几个人去。
  朱孝没料到这一番死斗之后,刘钦竟还想着自己的事,在腾腾杀气当中,眼圈热了一下,领命后匆匆去了。
  刘钦整整身上,走出殿外。稀薄的晨雾当中,朦胧初日之下,刘崇站立阶下,仰面看来。两世以来第一次,刘钦俯视着自己的父亲,他的父亲则仰视着他。
  刘崇似乎已经明白了什么,两眼直直望着他,面孔在薄雾当中却不甚清晰。刘钦顿了顿足,在原地就这样看了他一阵,然后拖着受伤的腿,缓步走下台阶。
  他身上沾满了血,禁军的、自己的,还有一大半是刘缵的,小腿上的伤口没有愈合,反而在刚才的追逐争斗中愈发裂开,滴滴答答往外淌血。他一瘸一拐着,每走两步,台阶上便多出一只血脚印。在他身侧,前一个夜晚的漆黑诡谲还未褪去,而在他的另一侧,新世界的初辉已经将点点金光洒在了他的肩膀之上。
  他走得那样慢,那样凝重,无数道目光聚集在他的身上,屏息以待,就连飞宇流檐后的鸟雀也噤了嗓子寂然无声。宫门万重,这台阶太长了,仿佛过了多少年的光景,他才终于走了下来,走到刘崇面前。
  刘钦扑地跪倒。
  在他跪地的一瞬间,刘崇如同被天外一颗落石砸中,浑身猛然一阵震颤。
  他问:你大哥怎么样了?
  刘钦答:儿臣惭愧!激斗之时,大哥已被乱军所杀。
  刘崇猛地仰起头,闭了闭眼睛。
  如果说他一开始还有几分茫然无知,弄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到了这个份上,还有什么不明白?这是兄弟阋墙、手足相残、是血淋淋的宫闱之变!就发生在他眼皮底下,就在他的身前!
  刘缵定然是反了,可刘钦的这些忽然出现的兵马当真就是为勤王护驾而来的么?他哪里得来的这些盔甲?这么多人,如何无声无息地就靠近了宫墙?太子府明明已经在禁军控制之下,这么多人调动,如何没有半点消息传来?崔允文什么时候成了刘钦的人,现在禁军当中、朝廷当中、京城外边,他的人还有多少?
  你刘崇只说了一个字,就说不下去,此时在他心中的不只恐惧,更是刀剜一般的痛。恍惚间还是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一眨眼竟是这般人伦惨变!
  他还记得刘钦小时候,像一只小麻雀般,这头飞到那头,嘴没有停下的时候,从早到晚叽叽喳喳。也记得刘缵刚出生的时候,他前面的几个儿子都早夭,刘缵是他当时活着的唯一儿子,他逗弄着这样小的一个婴孩,想该给他取个什么样的名字。刚好那时候弟弟鄂王也刚喜得麟儿,兄弟俩商讨一番之后,便一齐给儿子取了名。
  那时他还年轻,或许还是有些雄心的,想自己的皇长子,将来的太子,名字须得有个好寓意,便选了一个缵字,弟弟也一同凑趣,给儿子取名为绍。赓续前业曰绍,承继发扬曰缵,刘缵便这样长大,从婴孩、到垂髫、到少年、再到如今的青年刘缵啊刘缵,直到身死此日,他又缵得甚么?
  刘崇老眼当中涌起浊泪,好半天才从心窝里剜出一句,你如何就杀了你大哥!你小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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