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譬如邹元瀚之死,本来可以避免。在邹元瀚回京路上,徐熙就向京里传信,让他不可轻易进城,小心太子拿他此次损兵折将说事,进京容易,出京怕就难了。但直到陆宁远入狱第七天,这封信才送到刘缵手上,邹元瀚那时已被刘钦咬住,想走也走不得了。
要是徐熙还在京城,如何会这般被动?而他当初是如何被流放出京的?刘缵想到此节,不由感叹,他自己固然是下好了一步闲棋,他这个太子弟弟,却也不缺冷子。
幸好刘钦处置不当,让父皇心意稍回,这次邹元瀚死后,新任命的负责南方数省防务的大将仍是与陈执中素来交好的一个南人。这看似只是一个寻常的人事安排,却向刘缵传递出一个不同寻常的信号父皇要抬起他了,无论是对他属意,还是只是想借他敲打刘钦,于他而言都是一件好事。原以为邹元瀚之死会让他也跟着惹一身腥,谁知反有如此意外之喜?
而这甚至也是徐熙的功劳时隔数月,刘缵才终于明白这点。
父皇对夏人的态度变了,最早看出来的不是他们这些身边人,而是远在千里之外的徐熙。便是他向刘缵建议,松一松口风,别再一意反夏,更又在密信当中将上意揣摩通透,说退位已是势在必行,他父皇定然不想放权,他表现得越是和柔、没有主见,他父皇便越会偏心于他。不妨先做出一副软弱之态,国事如何全听父皇裁决,自己全然不想做主,等日后得了皇位,再一点点地夺回权柄,威福自操。
现在看来,徐熙说得果真一点不错!这一阵刘缵不再像之前一样咬死了说绝对不能与夏人签订和议,反而对此事不置一词,经手政事自己能拿主意的也不敢自专,常进宫请父皇决断。父皇大骂他柔柔诺诺没有主见,但刘缵看得出来那两只眼睛里的分明不是愤怒、失望,而是若有所思。
这次邹元瀚做的那些烂事暴露,他和陈执中明摆着都脱不开干系,但父皇丝毫没有再多追究,将邹元瀚下葬之后,就彻底揭过此事,新换上的也是他们的人,足见他当真做得对了。夏人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这当口他必须乘胜追击,一举将刘钦拉下来!
刘缵心中猛然一动,从床上起身,趿着鞋子走到窗边。冷冷的月光照在手上,他低头看着,轻轻将手心翻了上来。虫子在暗色的草丛间鼓劲鸣噪,沙沙、沙沙叫个不停。
八年前换太子,那时的争斗还不算恶,如今他与刘钦都已长大,储君之位要再易主,恐怕就要不死不休了,不是他死,就是他这个幼弟去死。徐熙常劝他不可妇人之仁,要抱定了杀心才可成功,可他真有这样的决心、真能让自己的弟弟死在自己手上么?
刘缵了无睡意,看着窗外,夜色溶溶,忽然想到许多小时候的事。刘钦小时候当真可爱,追在他屁股后面,就像一只真的小雀一般,叽叽喳喳,围着他转,对他崇拜得很。那时刘钦叫他一声:太子哥哥!他回头张开双臂,让这只小雀扑翅飞进自己怀里。
可后来如何就变成现在这样?
他做了多年的太子,忽然被废,新换上的太子是自己最喜爱的弟弟。尊贵、地位、旁人的敬重、一应官署一夜之间全都成了他的,自己什么都没有。刘钦换上太子礼服,少年的面庞上带着几分迷茫,但当别人向他跪拜时,他又本能地板起脸,满带着威仪朗声让人平身,好像他天生就该如此,好像理所应当。他只一夜就适应了。
他们两个像是两道不同的河流,从前追逐着相傍而行,拐一个弯,便各自奔流而去,渐渐远了。但年少时的美好总是留了一些东西在他心里,若非徐熙自作主张,他从未想过要取刘钦的性命,哪怕他想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但刘钦也不是非死不可,他大可以以后做一个闲散王爷,他们两个也可以像父皇和靖王叔一样,互相扶持,一起赏戏用饭。
可是那天在刑部,刘钦竟然对他说了那样的话,那看过来的眼神,好像自己是他的仇人,而那仇恨不是一份,而是双份的他至今不知道这是从何而来。论起身份,他比陆宁远尊崇百倍,论起情谊,他们从小的兄弟手足之情岂不也胜过刘钦同陆宁远百倍?可刘钦为了这么一人,竟然那般对他,将他说得好像一钱不值他竟是这样看他!
仇恨之外,他甚至从那双眼睛当中读出一瞬间的杀意,怀疑着、担忧着、暗暗猜测着的事情终于成真了。在这场争斗之中,刘钦已经动了杀心,想要杀死他这个哥哥了。是因为朱孝在睢州的出卖,还是因为当涂县翟广的伏杀?可这些都不是他的本意!刘钦已然如此,他这个哥哥又待如何?
他取出徐熙的信,拿在手上没有展开,月光照亮纸背,上面的墨是那样黑,那样浓。
第二天,御史借各事弹劾起崔允信和一众东宫僚属,而兴国州传来消息,所属通山县令周维岳已经失踪多日,行踪不明。陈执中的两个属官也遭弹劾,江北夏人已下最后通牒,勒令雍国朝廷马上决断。刘崇却正在此时过寿,大摆宴席,借着举国庆贺的机会,禁足多日的刘钦终于被放了出来。
第130章
几个月前,刘钦设宴为陆宁远送行,曾在楼下撞见刘骥,两人有过一番口角。过后刘骥找到刘缵,当着他把两人的弟弟并陆宁远一起骂了一遍。
刘骥是个草包,刘缵同他走近,只是不想他去到刘钦身边,对自己不利。听他说话,只左耳进右耳出,随口应付着,本来不放在心上,但刘骥言语间提到赴宴的那些人,却引起了刘缵注意。他听出厉害,问刘骥:你还记得刚才都碰见谁了?
刘骥看着糊里糊涂,但听他问起,两只小眼睛里却有黠光一闪,就知道大哥你要问这个,弟弟特意仔细瞧了瞧,都记在这儿呢。说着指了指自己脑袋。
他不直接便说,非要等刘缵再问一遍,才肯张口,刘缵只得再道:都有什么人?
刘骥这才一一为他数来,除去崔允信这样早就到了刘钦身边的人之外,更让人惊心的是,几个手握军权的将领也在其间,其中一个叫俞煦的,甚至在禁军供职。
刘缵悚然一惊,马上调查此人,果然又是一个老陕,虽然从没听说过他对夏人的态度、或是对朝中这些把持朝政的南人有何不满,但刘缵查到他有一个弟弟名叫俞涉,现在江北解定方手下,还曾同刘钦一同作战过。此人态度如何,已是不言自明,那日出席刘钦的宴会绝非偶然。
禁军乃是重中之重,一旦发难,变起肘腋,实在非同寻常。刘钦和从回京以来,借着在明处的崔允信和在暗处的崔孝先结识、拉拢了不少人,本来大多都是些不得志的牢骚之客,可现在看来,他这个弟弟比他所料想的还要更不简单。
不过大可不必太过担心,甚至于这枚刘钦放在禁军中的棋子他也不打算动,因为禁军统领恽文石是他的人,在他手下,俞煦翻不起多大的浪。更何况他把这枚棋子放在眼皮底下看着,总好过把它早早吃掉,刘钦再放上一枚他不知道的暗棋要好。
于是刘缵没有动这个人,可是刘钦身边的其他人就没有这个待遇了。
他知道父皇还没有下定改立太子的决心,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刘钦当了这么多年太子,朝中许多人事安排都是以此为基础的,要动刘钦,意味着要动相当一批人,除去东宫已有的僚属之外,那些心向刘钦的大小官员,全都不能留在原位上。
好在岑士瑜始终没有明确表态过,而近几年的新起之秀周章,本来做过东宫侍读,照理应该与太子亲近,却没有出席那次宴会,对刘钦的态度也让人捉摸不明白,暂时可认为他也不是刘钦的人。不动这两棵大树,再想翻一翻东宫的土,毕竟就容易多了。父皇不下决心,他便替他老人家下。
刘缵早就开始搜集那些聚拢在刘钦身边的那几人的罪证,真查下来,没有谁能完全干净,更不必提还有崔允信这般行事招摇、丝毫没有顾忌的,更是一查一个准。可这人毕竟是崔孝先之子,崔孝先位高权重,不可轻动,刘缵示意手下言官弹劾刘钦的身边人,不是把崔允信当做突破口,而是先从那些官职低微、在朝中只有闲职的小官开始,足足用了半个多月,才牵扯到崔允信身上。
崔孝先当真沉得住气,眼看着儿子罪名坐实,居然没有搭救之意,坐实崔允信被罢官,直接一撸到底,削职为民。朝中原本人人艳羡他父子三人同朝为官,全都官居要冲,不过一次朝会结束,就只剩下两个。崔孝先刘缵暂时不打算动,他剩下那个儿子崔允文同在禁军,是恽文石的手下,同刘钦没有什么交往,刘缵思索片刻,觉着不必把事做绝,便没有动他。日后一旦有事,他在禁军当中,说不定自己还有能用上他处,现在不妨卖他个好。
但在他从刘钦的身边人开始,一点一点向他本人逼近的这半个多月,刘钦闲居在家,也没有当真闲着。这些时日,他与外界的联络从没停止过,刘缵知道,刘崇也清楚,甚至其中的部分内容都已经被侦知。早在陈执中的属官被弹劾之前,刘缵就已经知道会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