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第128章
没过多久,陆宁远要的大雁就送来府上。
德叔说得没错,刘钦虽然被禁足,理论上不得与外界再有什么交往,但毕竟金枝玉叶,刘崇也顾念父子之情,吃穿用度上特意网开一面。刘钦出不去家门,但每日所需一样不缺,既可说是受罚,换个角度看也能当做是休假,大雁肉虽不常见,但他说想要,不出半日也就送了过来。
送来的大雁既有已经晒成肉干了的,还有拔毛洗净、去除内脏了的,还有两只活着,拿绳子拴着腿,见了人就扑扇开翅膀往旁边躲。
刘钦问陆宁远:你要用哪一种?
其实以陆宁远的处理流程而言,应当是第二种更为合适,但他这会儿太过紧张,必须得一步步来,少了中间哪一步都要当场乱套,于是他走到被绳子拴住的两只活大雁旁边,弯腰选了更肥的一个,左手捏着脖子提起,右手拿刀在绳子上一划,拿着大雁直起了身。
大雁被扼住命运的喉咙,张开翅膀扑棱棱地挣扎,羽毛在院子里乱飞,张开嘴嘎、嘎地叫。陆宁远左手一捏,没见如何使劲,只见着收了收拳头,刚刚还在奋力挣扎的大雁忽然就一动不动了,脖子往下一耷拉,再没一点动静。
刘钦惊讶地微微张开了嘴。
陆宁远一直偷偷觑着他的神色,见到后吃了一惊,忽然想他是不是觉着自己残暴,犹豫着抬起右手,在死去大雁的翅膀上轻轻抚摸了两下,然后羞涩道:我要给它放血了,殿下在外面稍待先不要看了。说着慢慢往放盆的地方走。
他刚第一天能下地,这会儿竟然不要人搀扶,也不借什么工具,靠自己两条腿就这么走起来,让大夫看了,恐怕更要觉着是天方夜谭。可毕竟还是腿疾未愈,他这会儿走得颇为费劲,左腿不动,几乎是只拿一条右腿,一点一点拖着步子,就三五步远,却好像怎么都走不到。
刘钦自然没离开,倚靠在厨房的门框上看他,见他走得实在艰难,回头随便找了个人进厨房给他打打下手。
他平时对吃什么都无所谓,从搬进这个宅子之后,还是第一次来厨房,厨子们不常见他,二十几人在厨房外面站成三排,正惊得心里发毛,听刘钦点人,俱是一凛,被点到的却是一个面点师傅,寻常料理倒是也能做,但不太会处理这种活物。可他不敢说自己不行,仍是硬着头皮跑进厨房里面。
陆宁远见有人过来,道:没关系,我自己可以。说着又在地上蹭出几寸。
刘钦指指离他还有一两步远的盆,给他拿过去。厨子赶紧照做,把盆递到陆宁远手里。
陆宁远接过,脚步没停,又往水缸旁边蹭。
刘钦问:要不过两天再做吧?
陆宁远把盆拿在手上,欲言又止地回头看他。刘钦点点头,你要什么和他说,让他帮你拿。自己闪到一边。
后来这只大雁足足受了一个时辰的长久折磨,才终于被装进盘里。陆宁远腿疼得不行,但又好像疼的是别人的腿,坐进椅子里面,把一双筷子递给刘钦。
下人早就把两双筷子摆在桌子上,他所谓的递,其实是从刘钦手边上拿起来,然后再放在他的手上。刘钦接过,看到两根筷子的形状,忽然想起什么,问陆宁远:要不要给你打一副拐杖?
陆宁远一呆,随后摇头,我想自己走。
今天下来,刘钦对他很有几分佩服,闻言也就没说什么,陆宁远在旁边问:殿下饿不饿?
刘钦知道他是在催促自己动筷,于是遂他的愿,夹了块大雁肉放进嘴里。
陆宁远两手捏了一捏。
刘钦看看他。他虽然从小在饮食上就不甚在意,但山珍海味和腐肉树皮都吃过了,也能尝出好吃难吃,心里自有一番评判。现在对陆宁远也算情意正浓,对他也就比对别人宽容,但平心而论,这大雁实在烧的一般,调味粗犷,火候也老了,肉炖得偏硬偏柴,还不比鹅肉,平平无奇,只是不难吃而已,在军营里吃到,或许还是美味,在家里吃到就另当别论了。
他咀嚼完毕,咽下去,就见陆宁远正悄悄看着自己,额头、鼻子上还有没消的汗珠。挺好吃的,你也吃。他于是道。
并不是他这称赞不走心。他与人交往得多,场面话说起来自然一套接着一套,但想要是夸得太精细了,陆宁远未必能听懂,听懂了也未必高兴,不如也粗犷地夸了,和他这大雁正好相称。
陆宁远果然浑身一松,这才从桌上拿起筷子,还有他那只盛满米饭的海碗。两个人慢慢地吃了起来。
因为陆宁远做饭做得太慢,早已错过了晚饭时间,刘钦没有什么胃口,但看陆宁远坐在对面大嚼,也不由跟着多吃了点。
桌上的菜很多,除去烧大雁之外都是太子府的厨子用另外的厨房做的。这些多是宫里出来的御厨,再要么是从各地重金请来的大师傅,随便拌个小菜、蒸个蛋羹,味道都不一般,陆宁远的烧大雁放在其间,色香味上都颇有点格格不入,但刘钦很给面子,不怎么吃别的,专吃特意摆在离他最近位置的那道烧大雁,用行动把自己说的那句好吃给凿实了。
陆宁远更加觉不出腿疼了,心里轻飘飘的,为了压实自己,沉一沉气,吃了满满一整碗饭。
刘钦吃得更快,等吃完之后,就搁下筷子,坐在原处等他,慢慢喝着茶水,做出一副闲适之态,示意陆宁远不必着急。
从以前他就喜欢看陆宁远吃饭,现在再瞧,因为心境不同,又多几分意趣,脸上不禁带上一丝笑意,心里却忽然想起腊月十五,被他亲手杀死的那天。
当时的恨意模糊了。他曾经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忘记,但是现在看来也不尽然。
眼前的陆宁远和当初杀他那个是同一个人,但是那样又如何?陆宁远是什么样的人,他已经完全了解了,他如何看自己,也没人比他更加清楚,至少那不是恨甚至或许还正好相反。
于他而言,这就足够了。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他何必把自己困死在这一隅之地,终日以此自苦?
只要陆宁远不知道他是谁,刘钦想到一个很漫长的词,一辈子这样度过,也没什么不好。
我吃好了。陆宁远把筷子搁在空碗旁边,刘钦看去,那碗里又是冷冷清光,鉴人毛发,这次却见怪不怪了,从椅子间站起,正待要说什么,却难得地顿了一顿。
按他平时的习惯,吃完饭总是要出去走走消一消食,但陆宁远今日站得太久,实在不适宜再用腿,不然明天恐怕要再躺回床上,便打算让人送他回去休息,自己去忙。可陆宁远坐在桌前抬头,两只眼睛巴巴地看着他,也不说话,刘钦只一眼就会意,心里忽然生出一个念头:以前怎么不知道,陆宁远其实有点黏人?
他也不拂逆,没让陆宁远自己站起,托着他的腋下、手臂,把他带起来,像下午带他复健时一样,带他回了他那香喷喷的住处。
屋中没有人,烛火却点得亮亮的,陆宁远半靠在床头,腿搁在床上,刘钦也不急着走,坐在桌前,取来一本书看了起来。
陆宁远开始慢慢被腿上的疼痛追上了,尽量平稳了呼吸问:殿下怎么忽然看起这个?
刘钦道:多读点兵书有好处。一句话意有所指,但究竟说的什么,要等两个月后再看。
他看得认真,几乎不怎么从书中抬头,一会儿便翻去一页。陆宁远在旁边看他,一会儿想自己是不是应该趁机说些什么,一会儿又想还是不要打扰,不然刘钦就不在这里看书了。这么一动不动、一声不出地等了一会儿,便又想自己还是说点什么为好,可说什么呢?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殿下有什么疑惑,不要去看这些,我也能为殿下解答?又觉着显得太过自负。那么说些什么?他陷入思考当中,思绪忽地一跳,想到吃饭时刘钦说要给他打一副拐杖,当时不觉着什么,现在再想,难道是他之后不打算再和自己一起出去走么?是因为他身上熏香味道太大,还是出的汗当真沾到了刘钦身上?
他在床上动了动,右手摸上左腿,刘钦从书中抬头,看他片刻,忽然问了一句什么。
陆宁远一开始没有听清,但总算赶在刘钦再问一次之前反应过来,他是问自己手头兵书当中的一句。这本书陆宁远年少时在长安就已经读过了,只是从不细究其中章句,听刘钦问起,一时倒当真被问住,半天说不出话,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说起自己是怎么理解的。
他这些天想与刘钦多说话,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胡言乱语,但显得句子很多,说起正事,反而言简意赅起来。
刘钦并不是真想研习兵法,而是在心里谋划着之后的事,有限的兵力如何布置,他自己心里没底,便打算谋划出个大概样子,再让陆宁远把一把关。因此今天只是旁敲侧击而已,等陆宁远说完,也不追问,在心里思索着,默默往自己的事情上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