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他好像不愿论人之过,即便是对洪维民这般朝野当中有名的奸相、岑士瑜这般仗着和陛下是故交这么多年窃居高位尸位素餐的老臣、崔孝先这般近来因苟且钻营而渐露头角的小奸小恶,也都不愿严词抨击,反而教导一众学生此心光明,以己身挽救国事,其余何必计较。
后来其他人走了,周章留了下来,再没有一丝一毫的拘谨,同荀廷鹤一番畅谈,他被荀的才学吸引,荀对他也赞赏有加,两人不觉聊到深夜。
荀廷鹤留他在府中暂住一夜,周章欣然而允,进到荀廷鹤特意让人为他打扫出的房间中,便瞧见床上摆着一套新衣,并不昂贵,只是寻常布衣,同他平时穿的也没有两样,只是没有补丁而已。再想荀廷鹤,似乎也不身着罗绮,明明身为宰相,却像个寻常文士。
周章接受了他无声的好意,从此成为荀廷鹤的门生。其实一般士子找大官拜师,师生之谊多是幌子,投其门庭才是真正用意。周章前番拒绝洪维民、岑士瑜,为此很是有了一番刚正不屈的名声,这次投入同为宰相的荀廷鹤的门下,颇为惹眼,即便荀风评甚好,京城里对此事也常有议论,但无论周章还是荀廷鹤,均安之若素,从未放在心上。
可惜后来,在夏人刚刚开始南侵的时候,荀廷鹤即被施反间计谗杀了。
周章回到家里,一边沐浴,一边翻来覆去地想着刘钦在刑部的那一番话。
他永远无法忘记在荀廷鹤刚刚下狱,还未被杀的时候,他请求刘钦搭救,刘钦那时说了些什么。
那是种极致的无谓和轻佻,刘钦甚至没有恶意,他只是在九天之上,哪怕是荀廷鹤这样的人,是活着还是死了、以怎样的方式去死,于他而言,都像是今天吃些什么一样,不过是无足轻重的小事。
他忘不掉,也从没有真正原谅过,正是因为如此,今日刘钦在刑部的那一番话,才这样让他震惊。他不敢相信,自己会听到这样的话,不是在茶肆酒巷,不是在荀廷鹤家里,而是在刑部,在朝廷的公堂之上。他更不敢相信,这话竟是由刘钦说出
刘钦神情凛凛、气愤填膺,更甚于竟将邹元瀚当场格杀,事后竟然还说,只是一时义愤,没有后招。他杀人的时候,隔着丈余远,还有两滴血溅在周章袖口上面,邹元瀚的颈血飞得那样高。
周章沐浴完毕,擦干身体,松松披上衣裳,等着从宫里传来的消息。他知道今晚有许多人不睡,都在和他做着同样的等待。
很快,刘钦被禁足、禁足期间不得过问朝政的消息不胫而走,第二天朝会之时果然便引起了轩然大波。既有大举弹劾刘钦的,也有如崔孝先这般已决心死保太子、所以竭力为他说话的,众人各怀鬼胎,更有清流据理力争,痛骂邹元瀚,盛赞陆宁远,把水搅得浑而又浑,吵得刘崇不胜其扰,早早便宣布退朝,将岑士瑜传进宫里。
两人有几十年的交情,当着岑士瑜,刘崇也不故作高深,开门见山地把话说到实处:北边逼得越来越紧,现在看,传位已经是避不开的了。你看
岑士瑜赶忙跪下,此乃陛下家事,老臣岂敢预闻?
刘崇还没开口,先被他把话给堵了,骂道:你老岑少给我装相,我今天强让你说,你敢不说?
岑士瑜早料到如此,从昨天听说刘钦在刑部杀人之事后,他便开始苦心思索了,昨天晚上同样一夜未睡,听刘崇发问,又故作为难了好一阵,才终于被逼无奈地道:陛下既然强要臣说,臣不敢不进言。
他从地上抬头,目光深沉地看着刘崇,又沉默一阵,然后沉声道:太子志大而难制,衡阳王器小则。究竟选择何人,全看陛下是为一时之权宜,还是国家万年之计了,更要看陛下能否舍得。
刘崇一愣,随后猛地将脸一板,大胆!
岑士瑜道:老臣不敢。陛下垂询,臣只得尽忠言事而已。
刘崇让他一语道破心思,那股火发出之后,便没了下文,愣了好一阵,挥挥手让岑士瑜自去了。
对自己的儿子,刘崇自问比别人还要更了解的,他当然知道,虽然同为他的龙种,他这两个儿子却不可同日而语。
夏人逼迫甚急,刘钦与刘缵一开始都力主与其血战到底,绝不让步,但到后来,夏人兵锋南指,越逼越近、越压越深,他自己态度摇摆起来,刘缵便也跟着一起暧昧不明,反倒是刘钦这个原本的受益人,仍然毫不松口,力主抗战。
刘崇做了这么多年皇帝,当然知道,自己这大儿子转了态度,并不是甘心坐视弟弟顺理成章地继承大位,而是看出自己态度变了,紧随其后而已,是有意在自己面前显露乖顺。反过来,刘钦坚定主战,自然也不是对他这大位全然无意,反而每天眼巴巴地等着、正巴不得他快点让位,他之所以如此,其实无非是想借此收揽朝廷主战派的人心,好在朝中培养自己人。
这两个儿子私下里的明争暗斗,他这做父亲的看得一清二楚。原本只当笑话,看他们小打小闹,丝毫于自己无碍,但现在传位已成定局,就不能不慎思了。
刘钦志向恢弘,英姿杰出,朝野尽知,日后登基,即便不是明君,也堪为守成之主。换上刘缵,以其仁弱,恐怕江北这半壁江山是无由再复的了,但好在也不至于守不住江南之地。但无论由谁来,以现在朝中的南北对立,恐怕将来朝政还要被搅得更加乌烟瘴气。南人北人哪边受了冷落,都不甘心,他这两个儿子年轻,可没有他这制衡的手段,能在其中一碗水端平,大位传于他们,国家岂有宁日?
所以岑士瑜所言,实在是道出了他心中最隐秘的一个念头。他那舍得二字,究竟要舍得什么,岑士瑜没有明说,但话中之意不言自明在刘崇心底里面,日后即便退位做太上皇,朝政却还是想牢牢把持在手中的。于一个皇帝而言,权力便好比生命,难道谁会甘心自杀不成么?
既然他有如此念头,刘钦表现出的刚硬强健、桀骜难制,甚至昨天忽然展现出的超乎他意料之外的残暴,就让他不能不仔细考虑了。将来他若想以太上皇之尊摄政,这个相对仁弱柔和的长子,似乎是更为合适的人选,否则以幼子这等性格,岂能甘做一个龙椅上的摆件,由他拨弄?
只是刘缵继位,哪怕自己可以在退位之前,先把陈执中逐出朝廷,以作敲打,可毕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一众南人日后也必定气焰愈张,北击夏人,便更是成为泡影了
刘崇挥退了宫人,谁也不见,在这两难之局面前,深深、深深地思索起来
第127章
后来刘钦还是吃到了陆宁远口中所说的烧大雁。
陆宁远两世征战,别无所长,只有这一样手艺受军中交口称赞。正如张大龙缝得一手好衣服一样,陆宁远也烧得一手好大雁。
发现这一点实属偶然。军中条件艰苦,并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开荤,就是有荤也常常定量,平日里不交战的时候,战士们常常出去打些野味。
在上一世不曾为了救刘钦而废去右手之前,陆宁远射术甚佳,能开硬弓,有次看到北飞的大雁,怅然良久,忽然想士卒一连多日除了干粮之外再没吃过别的,于是取来一张大弓,奋力张开,向着高天一射,最后面那一只大雁便应弦而落,扑啦啦落在数十丈外。
亲兵飞马过去拎回来,一面夸陆宁远神射,一面问他如何处置。他们没有收拾过大雁,陆宁远也不曾措手过,但想大雁和鸡鸭也没有区别,便没让旁人动手,自己拔了毛、剖开内脏、清洗一番,放在锅里烧了,做完一尝味道,没什么特别,却也不难吃,于是往后这事就落在了他的身上。每每有南来北往的大雁飞过,士卒们总是起哄让他再露一手,从射落到烹饪都是他一体负责,久而久之,陆宁远和其他人就都认为他擅长烧大雁了。
那天他搜肠刮肚之下,不知道该如何讨好刘钦,一时情急,便说出了那样一句,问刘钦要不要吃烧大雁。他话音落下,刘钦一愣,紧跟着他自己马上也后悔不迭,只恨不能把舌头吞了。
片刻后,刘钦问:你会做么?陆宁远忙点点头。然后刘钦便道:那等你好一点了,做来尝尝。他说话时,脸上带一点笑,不是平日里常见的冷笑或是假笑,而是真的笑了。陆宁远呆了呆,等回过神来,刘钦已经走了。
之后刘钦果然被禁足在家,一连多日也不见上朝。陆宁远既担心,又怀着事情毕竟是因自己而起的愧疚,几次忧心忡忡地询问,刘钦均轻描淡写地几句揭过。同周章一样,有一天陆宁远终于没有忍住,问刘钦为什么要这样做。刘钦给他的答案与给周章的不同,要找公道,就要当时就找,总不能把你拖成下一个方明俊,我再把他千刀万剐,那样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