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第121章
这是刘钦再一次深刻感受到权力对自己而言意味着什么的十六天。
他少年得志,少有想做什么而不可得、想要什么而拿不到手上的时候,只有上一世被夏人放归,以一个旧太子的身份成为新朝之臣后,才真正体会过为人的无力感。
上一世时,他一直到死都没有能够接受,可是再度睁开眼睛之后,却如井蛙被置于高地,张眼望天,才知天下之大,自己无力措置处还有太多太多。但他没有想到,只是救一个陆宁远,他竟然也会力有不及。
陆宁远既然已经下狱,而且是刘崇亲自下的命令,那就不能再耍什么手段,得老老实实地走一遭三司会审的流程,便不是一日两日能结束的。
刘钦一开始倒并不急着让他们提审陆宁远。左右人已在狱中,他又救不出来,刘缵、陈执中他们也明知如此,正要看他有什么手段。他这几日便没避着他们,很是走了一些门路,结果只碰了一鼻子灰。
人救不出来,不出他自己意料之外,反而正中下怀。陈执中、刘缵这舅甥二人定以为他黔驴技穷,或许正看他笑话,得意之间,绝想不到他明面上的上下奔忙,只是做做样子而已,真正用意乃是用这几天时间厘清证据,同几个当事人暗中串联。
结果等事情做得差不多了,等刘钦当真想把陆宁远弄出来时,才发觉没有这么简单。
每每他提起此案,想要快点提审,陈执中总能找到更紧急的事打岔。偏偏朝廷多事,刘崇即将大寿,举国都要欢庆,京城各部和各地方官都要加紧筹备;南渡以来新筑的宫观修到一半,钱款即告不足,须得各部巧妇同舟共济,议定一个无米生炊的法子;夏人给出最后期限,六月底若和议不成,便要分三路大举南下,以大军改易刘崇之位,派来的使者已在路上,除非下定决心同他们全面开战,不然禅位看起来已是板上钉钉之事,刘崇却始终恋恋难去,怎么看刘钦,怎么不顺眼起来
在这样多事情面前,陆宁远这一个小小的副守备要定何罪名、在牢中羁押多久,实在是太微不足道的小事了,便被自然而然地一拖再拖。
刘钦亲自去刑部,被拒之门外,想要探听里面的情况,收到的消息却含糊不清,还有相互矛盾处。但消息都成了这个样子,陆宁远在里面的处境已经不问可知。
刘钦开始猜测,刘缵恐怕想要陆宁远的命,但陆宁远的命于他有这么重要么?毕竟不敢托大,担心动作慢了,陆宁远有不测之祸,索性把水搅浑,将邹元瀚拉下马,大举弹劾他虚吃空饷、杀良冒功、谎报军情、贻误军机、损兵折将、贪人之功据为己有等十数条罪状,引刘崇不得不亲自过问。
等刘崇问后,刘钦便当朝言道:陆宁远此次一同率军出征,最知内情,陛下何不问他?刘崇果然想起这个陆宁远来,问审定的罪名如何。大理寺卿出面,支支吾吾地说还未提审,刘崇责怪他们办事不力,此事终于拖不下去。刘钦再度进言,说如今多事之秋,正须用将,两案勘审宜早不宜迟。于是定下下朝之后马上提审陆宁远。
提审陆宁远当时,除去都察院、大理寺和刑部这三法司之外,刘缵、刘钦、陈执中、邹元瀚也全都到场,阵仗甚大。之所以这么多人都到,是因为在刘钦力主之下,两案并成一案,相关人等一同审讯。只不过邹元瀚官拜上将,多年来为国宣劳,不可轻侮,虽然同被提审,却是座上之客,与陆宁远这阶下之囚自不可同日而语。
三法司长官居中,刘钦因是太子,也居正位,刘缵、陈执中居侧,他二人对面,邹元瀚也坐在堂上,身着绯红官袍,上面绣的狮虎张牙舞爪,雄骏,邹元瀚本人也将脸一板,谁也不看,端地是气派威严。
刘钦看他一眼,笑道:久闻邹将军鼎鼎大名,颇知用兵,这些年剿匪卓有成效,屡摧大寇,安定东南,厥功至伟。所过之处鸡犬不惊,使百姓人人感念,闻将军至则扶老携幼、梯山航海争睹一面,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甘棠歌咏,不绝道路。将军令名远播,声扬朝野,孤平素便心向往之,惜乎这些年始终缘悭一面。当涂县匆匆一别,不及得承明教,今日一睹尊颜,幸何如之。
他句句是褒,句句是讽,甚至带出两人结下的仇,可说得春风婉转,偏又教人辨不出真意。邹元瀚不敢得罪他,让他说得心虚,只勉强一笑,屁股在椅子上轻挪了下,殿下谬赞了。
刘钦顷刻间将笑一收,问:人犯关押在何处?孤亲自去提。
他留了个心眼,想陆宁远如果在牢里吃了苦头,提审之前,狱卒定然为自己所为加以遮掩,便打算亲自去看,一旦陆宁远身上有用刑痕迹,马上便对刑部发难,震一震他们,让他们议罪时不得不加以收敛。
果然,他说过之后,刑部主管此事的官员便道:大牢里污秽臭恶,尽是腥臊汗垢,殿下金枝玉叶,万一有所冲撞,臣等如何担当得起?请殿下稍待,卑职即刻命人下地牢提人。
刘钦既然想方设法逼得他们今天一下朝就不得不审理此案,就是不想给他们什么准备时间,当即起身道:不必,孤没有那么娇贵。
他站起来,其余人就也不好继续坐着,只得也纷纷站起。这会儿刘钦是奉命而来,再想亲见人犯,已没办法再拿于理不合搪塞,那官员看了堂上长官一眼,见长官一脸端正,没有半点表示,只得硬着头皮道:那殿下请随卑职来。
刘钦同他一道去了,刘缵向陈执中打个眼色询问,陈执中摇摇头,刘缵皱了眉,跟在刘钦后面也去了。陈执中心里忽然生出几分忐忑,犹豫一下,也跟随其后。邹元瀚只坐着不动。
刘钦下到牢里,越往下走,便越觉阴森潮湿。犯人们见着有人来,纷纷大声哭嚎叫骂,从铁栏杆后伸出一只只手,要够刘钦胳膊。人声嘈杂,喊声盈耳,一顾臭气浮上来,刘钦向随行的官员看去一眼,从袖口间取出手帕掩住口鼻。
他这副姿态,显然已颇露不悦,随侍官员讪讪道:陆犯还在更下一层。刘钦脚步一顿,驻足向他又瞧去一眼。
走到下一层,臭味愈重,还带着股潮湿的霉味儿,隔着手帕直往人鼻子里钻。但大概是关押的人少,比起上面反而安静了许多。刘钦让人在前面带路,自己在后面慢慢走着,时不时看向两侧。关押在这里的犯人大多了无生趣,只歪斜躺倒,见了他也仅是抬抬眼皮而已。
走不两步,忽然额头一凉,一滴水砸下来。上面不见天,如何会有雨水?况且现在外面正晴空万里。刘钦心下奇怪,摸摸额头,抬头看去,见天花板上网着细细密密一层水珠,再看两边墙上,同样结出了水。水珠抱在褐色的铁锈、绿色的苔藓、还有大片大片斑驳的血迹上,引得他两条手臂都涌起一串鸡皮疙瘩。
他收回视线,往前看去,然后猛地停住脚步。
他看见陆宁远。就在他的面前,一道铁栅栏的后面,陆宁远拖着那条残废的腿跪在墙角,伸长了脖子,脸贴在墙上,手把在上面,伸出舌头,正在舔墙上结出的水珠。
这个瞬间,刘钦惊得呆了,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站在原地。但马上,他浑身激灵灵地一震,把手从口鼻间拿开,快步上前,一掌挥开哆哆嗦嗦正准备把钥匙插入锁孔的狱卒,拔出腰间宝剑,在锁上猛地一砍,锁头应声而开,不等落地,他飞起一脚踹开牢门,两步走到陆宁远边上。
陆宁远听见声音,回头看他。
刘钦震怒着,撒手扔了剑,抓着陆宁远的肩膀便待要把他提起。可陆宁远委顿在地,两腿像是一摊稀面,半分力气没有,站也站不起来。刘钦一时没提起他来,两手按在陆宁远肩上,顺势蹲下去,凑近了看他。
在睢州时,陆宁远曾受过重伤,在闯进衡阳王府的那夜,以为他要死了,脸上也曾看不见半分血色。但两世来刘钦还是第一次瞧见他这幅样子,跪坐在地,像被打断了腿的野狗一样,浑身衣服皱在一起,散发着阵阵臭味,头发上不知粘了多少东西,两只眼睛微微陷着,一张苍白的脸上,两颊透着不自然的红,嘴唇干裂开了,被他凑近了瞧时,轻轻抖了一抖。
刘钦心头猛地窜起一道怒火,还有什么别的,但感头面上轰地一热,按在陆宁远肩上的手脚霎时凉了,痉挛般哆嗦起来。
大惊大怒之下,原本以为已经治愈了的眼睛竟然忽然有点看不清楚,他猛眨了几下眼,因为看不清陆宁远的面孔,下意识把他按得更紧,几乎像是抱住他一样了。
他喊了他一声,叫他的名字,陆宁远!声音当中仍是怒意磅礴,却同他本人一起,轻轻发着抖,像是石头扔在牢里的地上,于死寂之中骨碌碌滚了三滚。
陆宁远一时没有应声,只怔怔瞧他。
在一般无二的牢狱之下,他常常不由恍惚了,有时甚至觉着自己仍在上一世,一生所求尽是泡影。他想到刘钦,刘钦有时好像飘然来到他身边,不出声,只拿那双雄心勃勃的含笑的眼睛静静看他;有时却死在那个腊月,大张着空洞的眼,在他的枪下流干了身上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