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黄申当时正在城头当民兵,姐妹们联系不上他,哭了一通,没钱安葬,把娘裹了面席子草草埋了。回来路上,在巷尾遭流浪汉尾随,二姐让他们追上捉住,就此不知了去向。
  后来,黄申的小妹黄英想起二姐,总是盼着她还活在天底下的某处,哪怕是做了无赖之妻也好。她不知道的是,那群流浪汉肚里没食比她们还多几日,是饿红了眼的狼,那日他们得手之后,连一丝淫念也不曾起,就将她分而食之,连能砸碎的骨头都砸成小块放火里烧酥了填进肚子,只有颅骨、股骨几块因为砸不动而留了下来。
  再后来,大姐卖身给了一个大户人家,换来了给黄英的粮食。十四岁的黄英已经懂得了死,也懂得了分别,哭着拉着她的衣服不让她走,大姐也哭,把粮食塞进被褥底下,狠心扯下她的手,头也不回地和人走了。
  但没想到,那户人家主母善妒,大姐入府没两天,就被栽赃手脚不干净,生生打死,连尸体也没还回来。
  黄申再回家时,见到的就只有妹妹一个,原本的五口之家,只剩下兄妹两个相依为命。黄英抱着他哭了,说亲戚知道了大姐卖身换粮的事,粮食全让他们拿走了,黄申摸着妹妹的背,也哭,边哭边又想,为什么会这样。
  又过两日,有守城的士兵在翟广再度攻城时杀掉军官打开城门,翟广军一举入城。
  黄申带着扮做少年的妹妹一起在城头上瞧见了这幕,他没再往下面扔石头,只是呆愣愣看着,人头攒动中,只觉城下所有人都一般装束、一个模样,竟然认不出哪个才是那个被形容得如狼似虎的翟广。
  但他不需要认出翟广。当天下午,翟广就打开府库,里面粮食像是金色的海浪,一股一股淌了出来。
  翟广拷打县官,羁押大户,追比钱粮,逼他们把这几日和之前多少年间吃进去的钱都吐了出来,还将他们枭首挂在城头,让往来百姓都能瞧清楚。
  黄申和妹妹站在一起,抬头上看,指着那密密麻麻一片人头中的一个问:小妹,是这人吗?
  黄英也扬起脸看,是这个。就是他带走大姐的。
  黄申继续仰头看着,自己手指所指的那颗人头,大睁着两只眼睛,也大张着嘴,还在滴滴答答往下淌血。
  第二天,翟广将缴获的粮食,除供应大军所需之外,尽数分给了城中百姓,人人有份。黄申将信将疑地去领,竟然当真分到数石。
  他挑着满满一担粮食回亲戚家,走到巷口,被什么东西一绊,踉跄了下,卖鞋的背篓蹭在墙上破了个口,金色的稻谷从小口间流出来,像是一条小溪,汩汩不绝。
  他放下担子,扯下衣服把口堵上,从地上捧起掉出的谷子,一捧一捧地装回篓里,怎么装也装不尽。粮食怎么这么多呢?他一边装,一边想,好半天终于全装回去,连一粒也没遗下,重新挑起担子站起,看见脚底下刚才绊到他的那物,原来是一只头盖骨,两只眼睛空洞洞的。
  他看了一阵,便回家了,和同样领到粮食的亲戚一起,蒸了满满一锅白饭。他吃了很多,一碗一碗吃着,好像不知道饱,就觉着肚子涨得要死,好像要被撑开。
  黄英一边吃一边哭,眼泪掉进饭碗里,说翟广要是早点进城该多好,娘和姐姐就都不用死了。黄申不说话,哗啦一声,把碗推开。
  当天下午,翟广坐在县衙里面招兵,黄申听说消息,马上便跑了过去,却连县衙的门也没进去,应募的人一眼望不到头,从衙门排到菜市口,全都和他一样,脸有菜色,但肚子高高鼓着,一边放屁,一边连声打嗝。他们互相瞧瞧,在每个人脸上都看见自己的脸,在每个人眼里都看见自己眼睛里闪动着的坚定的光。
  一天半后,他终于见到翟广,却觉着他好像是一个寻常汉子,和自己邻居也没有差别,只不过脸上有一道疤,看着十分惊险,估计当时差点瞎了眼睛。翟广同他谈了几句,像是唠家常一般,一直到在名册上面按下手印,黄申都还没来得及感到紧张。
  当天他便从军了,编入名册,被分了衣物、兵器,还有另一袋粮食,说是预支的军粮。妹妹黄英被安置在老营里,这是所有士兵家属所在。
  因翟广居无定所,往往几天之后都不一定在哪里,因此每次行动都让士兵家属随军,有时被追得急了,便让老营找地方隐蔽起来,并留下少量精兵护卫。士兵们随他作战,既是为了自己生存,也是为了保护家人,每一接敌无不效死。
  黄申还未接过敌,但平常训练时便常常想,妹妹就在身后老营里,如果将来碰上官兵,自己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挡住他们。没想到才过几日,这一天就真的来了。
  翟广没有在他的家乡久留,很快离开了大同镇,黄申没有被分配去护卫老营,而是在大军前面,编入运粮的护卫队,负责保护粮草。看到官军的一刹那,他先是畏惧了一瞬,随即一股怒气猛地填满胸臆,再然后,一股莫大的责任感油然而生。
  他暂时忘了妹妹,那一刻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要为大军保护好这些粮草,坚决不能有一粒粮食让到官兵手上。他好像生来就是要做这件事的,他活着,全部的意义就是为了这个。他还没有经过什么训练,也不会武艺,凭着一腔胆气,一腔决心,拔出刚发给他的刀,和左右一起迎着官军冲上前去,然后就被一箭射中前胸,倒在地上死了。
  来人只有八百人,却大破了这支一千五百余人的运粮军,将粮食全部烧毁,断绝了翟广粮道。
  在黄申的尸体上面,一簇簇马蹄踏过,一只只脚踩过,一面绣旗张着风去得远了,上面一个陆字,如山如岳,如风如火。但黄申看不到了。熊熊的大火烧起来,很快将他同一车车粮食一起烧做了一片灰烬。
  第92章
  陆宁远在听说扎破天就抚时,其实就已经知道了他是诈降。
  上一世扎破天被翦灭得远比翟广早,陆宁远奉命出京平叛时扎破天已死,两人也就没有直接交过手,但对于扎破天的为人,陆宁远还是有几分耳闻的,知道他为人有几分奇智,骨头又硬,决不会自愿投降朝廷,走投无路之际提出投顺,多半有诈,便就地驻扎,观望后续形势。
  果然,扎破天马上降而复叛,西遁而去。陆宁远判断他定是要投奔翟广,便打算拦路邀击,将他拦在黄州府外,阻止两路叛军汇合。
  因军情如火,事先他既没有知会邹元瀚,也没有向朝廷请令,以免来往文书在路上耽搁的数日功夫里,战机失不再来。上一世时他统御大军,临阵有自决之权,遇事无需禀白而后行,这次便也下意识地如此行事,倒未想到以自己如今所处之位,这样会招致多大麻烦。
  他屯驻位置在邹元瀚大军以西,距离翟广比扎破天更近,又不像叛军那般拖家带口,手下都是可战之兵,每日行军里程比扎破天多上一倍,自然到得更早。但他率先赶到黄州府后,探得大同镇已被翟广攻陷,所囤粮草器械尽为其所得,沉吟片刻,当即转变战术,舍下扎破天,直奔翟广而去。
  扎破天虽然名为盟主,但不过一介匹夫而已,就是放任不管,也成不了多大气候,只要朝廷下定决心,腾出手来,一力进剿,不怕不能平定。但翟广不同。
  陆宁远与翟广曾经交手,对他所知或许比别人更深,知道他为人沉毅又有韬略,麾下多敢战之士,上下一心,最重要的是,翟广在民间影响极大,可以说是深得民心。对如此之人,如果不能斩尽杀绝,只要稍不留神,让他逃出一条生路,缓过一口气来,他必会卷土重来。
  上一世陆宁远为了剿除他,就很是废了一番周旋,而且最后能够取胜,也是占了所部朝廷兵马乃是他从江北带回、身经百战,武器装备也远胜于这些叛军的便宜,若非如此,恐怕还要再多几分波折。
  因此他深知平叛的关键不在扎破天,而是在翟广身上。与其布下伏兵,阻拦扎破天入黄州府,不如趁着自己所部兵马还没有为叛军所探知,出其不意奔袭翟广,防止其在大同镇得到兵粮补充之后又远遁深山。
  他筹谋已定,便率人直奔大同镇而去。
  翟广显然只关注着邹元瀚的动向,不知道还有他这一支人马,以为官军还离着很远,运粮时竟然没有以重军护卫,大军与粮草脱节甚远。
  这是一个重大失误,原本远称不上致命,在过往翟广与朝廷兵马交手的过程中,类似的事也发生过许多次,但大多都能囫囵过去。有时他自己察觉到了,事后庆幸邹元瀚没有能够有所反应,有时就连他自己也没能意识到,便就此毫无所觉地安然过关。
  可是这次他遇到的是陆宁远,任何一点错误便是灭顶之灾。
  陆宁远从探知翟广动向,到广派斥候摸清他各军调动情况,再到忽然出现在他运粮队伍附近,总共只用了一天半的时间。在此期间,翟广甚至还不知道朝廷官兵当中多了这一支队伍,更不必提知道这支队伍已欺近自己身侧,直到前面有士兵灰头土脸地跑回来,翟广一眼认出他是负责押运粮草的兵士的前一刻,他还茫然不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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