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这会儿再听见他的名字,忽然觉着熟悉,向台阶下面一瞧,看见满廷朝臣面孔,忽地回忆起来,这竟是昔日大将陆元谅之子。他顿一顿问:此人何在?
  刘钦道:正在殿外等候。
  传他进来。
  陆宁远被传上殿。刘钦担心他太过年轻,没见过这般阵仗,那腿在这时瘸了,官位还没恢复,再落一个御前失仪的罪过,心稍稍提起,待他进来,步子迈得却远比他想象中稳,一举一动,颇合常度,不免暗暗松一口气。
  陆宁远小时候在刘崇眼皮底下长大,那时还没长开,故而显不出来,现在再看,那张脸与他父亲倒有两三分的相似,刘崇瞧见他,倒有些想起故人。
  陆元谅是因谗自尽,他活着时刘崇看他,有时只当他是块又臭又硬的石头,等他死后,夏人猖獗,破关南下,才念起他的好。
  一晃几年过去,朝廷只余半壁,在新都重见陆元谅的幼子,刘崇不免有几分唏嘘,问了陆宁远几句,陆宁远一一作答,不卑不亢,不像是个二十五六、第一次面圣的年轻人,反而颇有乃父之风。
  刘崇心中稍慰,起了爱才之心,当即金口一开,非但恢复了他的旧衔,还让他自己决定是留在建康,进入御营,还是再回江北,抗击夏人。
  刘钦听闻,登时一惊,万没想到刘崇高兴之下,居然抛出这么一句。
  前一晚他嘱咐陆宁远时,除去宽慰他让他别紧张外,就是教了他几句御前对答的话,可没事先商定这个。刘崇给出的这两个选项,无论是留在京营,还是回到江北,都非他心中所愿,留在京营,便轻易出不去了,跑到江北又回不来,哪个都不能选。
  可现在再想与陆宁远通气,却也来不及了。
  刘崇是问陆宁远的打算,他这时插话进去,殊为无礼,搞不好还会弄巧成拙;若是对陆宁远使眼色,他眼里又没有字,别人如何能看懂?一时束手无策,屏息凝神,站在那里等着陆宁远开口。
  陆宁远没有看他,伏地道:听闻近日流寇猖獗,朝廷几经征剿,不能尽除。夫攘外者,必先安内,臣虽不才,愿统领一军,试为朝廷除此心腹之患!
  他话音落下,刘钦但觉背上溢出薄汗,松一口气间,脸上却几乎控制不住地露出几分愕然。随后便见斜后面人影一晃,刘缵上前两步,似乎是正要说些什么,可御座上,刘崇已经先道:好!难为你有如此志气。只是毕竟年轻
  朕看邹子午近来是有些发昏,朕给他派去这一员小将,再加三千兵马,给他做副手。到时候是帮他还是羞他刘崇呵呵一笑,那就看你的本事了。
  谢陛下!陆宁远叩首。
  刘崇看向已经出班的刘缵,衡阳王有什么话要说?
  刘缵只得道:陛下圣明!臣也以为应当先全力剿灭流贼,然后才能专心应对夏人。陆小将军忠心可嘉,定能旗开得胜。
  陆宁远原本正要起身,听见刘缵的声音,却忽地脊背一绷,在原地僵了一瞬,没有起来。
  刘钦因为正瞧着出班奏事的刘缵,刚好瞧见这幕。随后就见陆宁远从地上爬起,站直后脚底踉跄了下,再扬起脸时,那张一向没有什么表情,就是泰山崩于前恐怕也未必改色的面孔变得煞白,露出竭力忍耐着什么的神色。
  但见他定定向刘缵面上一望,然后低下了头,看着脚下地砖,一步一退,不多时就出了殿门。等他的身影在殿门外消失之后,刘钦才转回身来,收拾好神情,也向刘缵面上看去一眼。
  刘缵神态如常,倒看不出来注没注意到刚才的那一小段插曲。
  第72章
  当日退朝之后,刘钦又单独求见刘崇。父子两个久别重逢,说了阵话,便去坤宁宫用饭。
  刘钦的母后李氏,多年来一直见宠于刘崇,这一阵子为担心刘钦而生病,姿容稍稍减损,刘崇便不常来了。这天因为刘钦的缘故,三口人才坐下来吃了顿饭。
  席间李氏殷勤侍奉,言语间丝毫不出怨声,只说自己病容憔悴,形貌毁坏,唯恐有污于至尊耳目,一席话只说得刘崇心有戚戚,生出几分愧疚,见她病后腮边瘦削,又兼苍白如雪,更又大起怜惜之意,当下好生抚慰一番。
  刘钦被晾在一边,只当自己是座土偶,不好独自动筷,只得耐着性子在旁边听着,并不插话。过一阵子,就听刘崇为着安慰,把话转到了他的身上,幸好现在雀儿奴平安回来,咱们做父母的也不用再时时耽着心了。
  刘钦见提到自己,忙低了低头,做出一副乖巧恭顺之态,正要说些什么,却见一旁母亲拭了拭泪,已经先开口道:这孩子命苦,这两年来没少遭难,我这做娘道心里拧着劲疼,就怕他以后还要有什么坎坷,一次两次躲过去了,往后的事!哎
  刘崇安慰,京里不比外面,雀儿奴既然回来了,做太子的,等闲不会再出京,京里不比外面,还能有什么危险?你把心放宽了就是。
  只怕有心人算计。
  又多想,谁敢算计到他的头上?
  李氏低了头,眼泪挂在颊上,要是旁人真把他放在眼里,早两个月,我们母子就能团聚了。
  刘崇一愣,明白了皇后是在说刘钦回京路上遭劫的事。
  那天他传刘缵进见,对他严词责问一番,刘缵吓得不轻,当即跪倒地上,痛哭着发誓自己绝不可能如此。见长子那副模样,他这做父亲的,如何能不动恻隐之心?
  况且他们两兄弟一向手足和睦,刘钦小时候没少追在他大哥屁股后面当跟屁虫,大了之后稳重了些,没有从前那么亲密无间了,但兄弟几个感情也当不错,若说刘缵会做出这等手足相残之事,刘崇是决计不信的。
  刘钦在路上遇袭一事,确实疑点重重,但应当与他大哥无关。那邹元瀚做事一向昏,不是一日两日了,只是得力的大将多在江北,又或是在四川一代抗击夏人,朝廷还需仰仗他挑起东南的大梁,等闲不可轻动,他也就严责申饬一番了事。
  那徐熙风流惯了,他也早就有所耳闻,犯下的事按说远不及邹元瀚对国之储君见死不救来得重,但他这做父亲的在两个儿子之间须得一碗水端平,邹元瀚不能动,只能动一动他,就把他推出去问了罪,流放两千里,也算给了太子一个交代。
  如今皇后却又翻出这件事情来说,他不免有些不快。刘钦自然是他的爱子,可刘缵也是他亲生的儿子,手心手背,难不成非要他问罪于自己骨肉不成?他继续哄着李氏,神态却冷了些,雀儿奴回来路上,确实有人做得过分,该处理的已经都处理过了。你放心,在我眼皮底下,还能翻出多大的浪来?
  李氏虽然遗憾,但察言观色,知道他已有不耐,既然得了他这一句,见好就收,便不再在此事上纠缠,转而道:皇上这样说,臣妾也就当真放心了。况且
  她拉过刘钦的手,放在手里抚了抚,这小雀儿奴,臣妾记着的还是他叽叽喳喳满院乱跑的时候,一眼没有看住,就长这么大啦!听说这次在江北,他还很是做了些事。臣妾是妇道人家,不懂那些国家大事,只是在宫里每日听来往的人说上一两句,也分辨不出他们说的到底是不是对的
  她说着,握着刘钦的手,抬眼看向刘崇。她没有直言发问,但这幅无知之态显然取悦了皇帝,刘崇呵呵一笑,江北军务,你自然是不了解的。雀儿奴这次在江北,守住一二城池还在其次,重要的是收拾了江北人心。
  这臣妾就不懂了,李氏问:人心还能收拾么?
  刘钦抓住机会,马上道:之前父皇诸事缠身,儿也来去匆忙,未能有趋庭之时,此番遭遇,尚不及禀明父母。其实儿在江北也算有许多奇遇他笑道:倒可以做佐餐之谈。
  他平日笑的时候,大多都是微笑,这会儿启齿而笑,便露出两颗虎牙。李氏也笑道:今日无事,你这只小雀,又能叽喳了。说着看向刘崇。
  刘崇见李氏病了那么久,今日难得有兴致,也不扫兴,对刘钦道:老百姓有句话,叫做‘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你从小在宫里长大,许多事情不懂、也想不到,在外面这两年,也是一番历练。你母后为你担心,病了很久,今日精神还好,你就把你的那些‘奇遇’给她讲上一讲。
  他言外之意是让刘钦拣些轻松的说,刘钦本意也是如此,忙应了声是。
  之前刚回京的时候,他披着件陆宁远半月没洗的衣服入宫面见刘崇,说的皆是自己两次遇袭、又被人轻侮的事,是存了引刘崇怜他的心思的。但如今他所求之事,只凭刘崇怜他还不够,需得重他才行,不然分量太轻,也非长久之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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