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刘钦头一次让人叫做小先生。她家虽然有点小钱,但是咱们大雍历来讲究诗书传家,鄙人不才那个,十年前曾中举,也算有几分功名。我家女儿年方二七,正值豆蔻,从小便习诗书礼乐,和这些乡野粗人绝不相同。鄙人家家境虽然不算富裕,但尚能温饱,也有几卷图书,你娶了我家女儿,将来要是想走功名正路,鄙人也可稍为之助
  刘钦打断道:你们一个两个的,都急着嫁女儿做什么?
  举人一愣,现在谁家不急?那是做娘的身上掉的肉,咱们做父母的,只怕嫁晚了哩。
  刘钦听得奇怪,四面一瞧,见围观百姓越来越多,隐隐把自己围在中间,担忧这样下去要引起别人注意,便没有深问,牵了马要走,我已经成室了。
  举人忙伸了两只胳膊拦他,死活不让他走。他这一动作,惊动了旁边吵架的妇女,见他从旁边横插一杠,气不打一处来,互相也不骂了,气势汹汹一齐朝他奔来。
  正在这时,又一个中年汉子拨开人群上前,问:有着落了?有着落了?
  刚才那开客栈的富户赶忙抓住举人,我都谈好了,当家的,这人想坏事!那汉子登时大怒,同她一起与那举人推搡开。举人大喊:我是有功名的人!汉子怒骂:你有什么也没用!就你有女儿,就你有女儿?说着便要打他。
  混乱之中,先前第一个抓住刘钦那妇女绕开旁人,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在他面前,小哥,你就行行好,把我女儿娶了吧!我家就这一个闺女,才十六,从小是我和他爹心头肉,要是让人抢去,一辈子见不着,我俩活着也没有指望了!我们家穷是穷,可她手脚麻利,什么活都能干,你娶了她,让她做小,给她当丫鬟使唤,都行!我们当牛做马感念你的恩德,天天给你烧香拜佛,让菩萨保佑你健康长寿
  刘钦听出几分意思,什么‘让人抢去’?
  妇人垂泪,你就别装痴了,实在不行,你先娶了他们家的,我们给你做妾,行不行?
  围观众人叫道:你赶紧答应了吧,一会儿惊动了小黄衫们,他们谁也跑不了!
  刘钦一愣,虽然不明所以,却知道小黄衫历来是百姓们对外出办事的宦官的称呼,怎么这事还和宫里有关?
  他眉头一皱,当下使了个缓兵之计,你想让我答应,得先告诉我,你这么急着嫁女儿是因为什么?我是外乡人,这几天都在赶路,今天刚刚进城,不能什么都不知道就许了你。
  妇人一愣,这才知道他不是装痴,听他话音,以为他的意思是只要自己和他解释清楚,他就能答应自己,忙不迭道:哎!哎!我说,我说!
  现在满大街都炸了锅了,你来的路上,就没碰上抓人的么?是,是,我接着说。这不是万岁爷要选娘娘么,半个月前,从京里来了好多小黄衫,带着一大帮人,穿街过巷是挨家挨户地搜。谁家有年轻姑娘,只要不是龇牙花脸的,一让他们看见,就拿张黄纸往脸上一贴,说是万岁爷要的人,二话不说就把人拉走,都带走多少家了!
  姑娘让人拉走的那些,听说上衙门里是哭也没用,闹也没用,怎么都不放人。最近除了小黄衫,又多了可多可多人,也是见门就闯,见人就抓。咱都瞧见了,那根本就不是官家的人,就是街头巷尾的地痞无赖,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趁着哪里都乱套,拿鸡毛当令箭,也说自己是给朝廷做活,你不放人就打你!报官了也没人管,谁敢担这个干系
  现在城里有女儿没出阁的,都怕得要死,知道让他们抢去了,这辈子就见不着了,是死是活都不一定,运气好了,真能进宫当个娘娘宫女,多少年后兴许还能给放出来,要是落在那帮无赖手里,怕是怕是怎么糟蹋都不定!
  这不家家户户,赶紧想法把姑娘嫁出去。也是我和她爹误了她!去年就有人给说媒,我们不舍得女儿,没答应,想再在身边养两年,谁知道谁知道反把她给害了!
  现在满大街都是嫁女儿的,都是第一天说好,第二天就吹吹打打送进门,没有拖到第三天的。从几天前,轿子就都雇光了,你没见去夫家都是腿着去?你是外乡人,家不在这里,要不行就在我家把事办了,你就当是做善事,观音菩萨肯定保佑你大富大贵,无病无灾
  刘钦彻底听明白了,在原地愣了一阵,脸色数度变幻,眉头深深拧在一起,没说什么,将牙一咬,忽然瞧见人群当中有几道阴沉打量的视线,猛地惊醒,立时抬眼看去,就见几个样貌干练的人从数个不同方向拨开人群,一点点朝自己靠近。
  动静闹得太大,还是引来了不该吸引来的人。刘钦登时警觉,从地上扶起那个妇人,一面拿余光盯着旁边,一面拉着她往没被堵住的方向走,状似闲聊般边走边问:那敢问尊寓是在何处?是这个方向么?
  不是,不是,是这边。妇人要拉着他往另一边去,这会儿刚刚好走到人群边上,刘钦不打招呼,猛地翻身上马,一抽鞭子,向前便去。
  几个百姓惊叫着躲开,有躲得慢的,被他撞倒在地,幸好马蹄刚动,速度不快,倒没摔伤,爬起来后,和刚才那妇人一起在后面使劲骂他。
  听见这边动静,刚才那开客栈的夫妇和举人也顾不上打了,连忙追了几步,见追不上,也一面跳脚,一面大骂,骂了一阵,掩住脸呜呜哭了起来。
  刘钦谁也顾不上,纵马跑了一阵,因不熟悉道路,七拐八拐之后,只觉越来越偏僻,越走人越少,知道那几个人用两条腿一时追不上自己,并不怎么担心,渐渐放缓了马蹄,但也知道这么当街跑马,肯定是要被官府抓捕,落在他们手上,福祸着实难料,便弃了马,在后面狠抽一鞭,马吃痛跑了,他自己则往反方向去。
  果然不多时就听见一长串脚步声,是衙役出动,在搜捕自己。对方来得那么快,简直颇有些急迫之意,便更显严峻。
  这时天色渐晚,各家屋檐底下挂的灯笼都点了起来,可小巷里还是黑暗。刘钦让他们逼着绕了一阵,终于和之前被狄吾追杀时一样,一头扎进了个死胡同里。
  他在头上一拍,叹出口气,随后神情一肃,向前跑出两步,猛地向上一跳,蹬上左墙,借力一跃,踩上右墙,反复两次,人已拔高数尺,蹬着墙垣,翻入一家院里。刚刚落地,便和一双眼睛正对上。
  那人身着一袭深青色开襟的居常便服,坐在自家庭院的石亭中,面前摆着一张琴,手正放在琴上,见他从墙上而下,不由一呆,露出几分惊愕之色。
  刘钦轻咳一声,已想好说辞,趁黑把刀推到身后,向前走了两步,正要说些什么,却忽然觉着这人有点眼熟。
  第62章
  庭院中太暗,借着月色,刘钦定定瞧了这间宅子的主人一阵。几个家丁闻声过来,叫道:老爷!在等他的话,看要不要把这人赶走。
  在人拥上来之前,刘钦终于认出这家主人,上前两步问道:敢问可是薛逢时薛大人?
  那人一怔,反问:阁下是?
  刘钦走近,让他看清自己的脸,数年前在长安,与薛大人曾有数面之缘,大人如何便忘了?
  那人从家丁手里接过灯笼,举起来稍稍凑近刘钦的脸,在他脸上看了一阵,忽地神情一变,你
  让他们退下吧。刘钦没让他说下去,我有话同薛大人说。
  他认出来,此人名叫薛容与,字逢时,和周章同年进士。只不过周章是当年榜眼,出尽风头,这人在他印象里似乎是只得了个三甲,赐同进士出身而已,不算顶尖人物,而且年纪比周章还要大上六七岁,放在进士里本来也算年轻的,但在周章这么一个年轻风流、容度清华的人杰面前,便好比顽石置于璞玉之侧,光芒尽失了。
  后来他做了个什么官,刘钦不记得了,只知道不算很得志,没授庶吉士,想来仕途不算平坦宽阔。现在既然能在宣城遇见他,看来他是官都不做,赋闲回家了。
  他还记得,这个薛容与上辈子就曾辞过一次官。他给朝廷上了一封谏书,未被采纳,他就索性辞官不做,回家去了。
  后来他大哥刘缵继位,他受刘缵几次征召不仕,名声越来越大,到后面都引得刘缵动了杀心,经好友提醒,知道其中险恶,才终于出仕。
  但刘缵到底也没好好用他,对他言不听计不从,时间一长,两人相看两厌,他又一次请辞,刘缵没有挽留,干脆放他走了。
  刘钦记得这事,是因为那时候他便觉着这人颇有个性,别人为着做官,哪个不是争得头破血流,只有他,送到面前都不要,不知道心里是怎么想的。算算时间,现在应当就是他第一次辞官的那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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