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即使这样,他还是背叛了自己,实在让他百思不得其解。可是路途太远,消息纷杂,朱孝心中到底怎么想的,已探究不出,更不重要,当下最需要考虑的问题乃是他到底背叛到什么程度,小太子是不是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如果知道了,就更不能放他活着回到建康!
  他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刘缵也不好过多责怪他,以免凉了他的心,但对他所为实在难以苟同,尤其不满他两次行事都不事先问过自己的意思,因此只沉默不语。直到徐熙慢吞吞地又问:要是殿下实在不愿,熙再给老邹写一封信,赶紧拦住他,说信中所写都是熙胡说八道,让他千万不要按此行事。两边距离不远,算算时间,应该还能补救,不知尊意如何?
  他像是能洞察人心,此话问出,便好似照彻刘缵肺腑。
  刘缵咬着牙,既说不出来答应的话,又说不出拒绝的话,愣愣瞧他半晌,终于破罐子破摔般跺一跺脚,愤然拂袖而去,留徐熙一人站在原地,对着他的背影露出一个微笑,然后挽挽袖子,哼着小调走了。
  第49章
  转眼到了刘钦回京的日子。如今京城内百废待兴,刘崇又无心整顿,许多衙门彼此间职责还没厘清,各处都乱糟糟的,加上太子回来,毕竟是一件大事,城里公人上上下下就都忙碌起来。
  虽然朝廷有意隐瞒消息,但许多人都已经知道太子曾失陷于敌营的事。
  城里百姓都是南人,一辈子没有见过夏人,就连跟着刘崇从北方一路逃来的官员,大多数也没亲眼见过夏人模样,只是听说他们青面獠牙,穷凶极恶,还有传说他们三头六臂的,太子在他们手底下过了一遭,居然全须全尾地回来,许多人都想瞧瞧他是个什么样子,听说他要入城,许多人提前几天就伸长了脖子。
  这天周章下朝回来,同三皇子刘骥打了个照面。刘骥停下来,故意神色夸张地打量着他,两只眼睛上上下下像是扫帚一样在他身上来回扫过两遍,然后揶揄他道:周侍郎今日身上有喜气啊。
  周章知道他是个癫人,不想与他多费口舌,免得惹一身是非,错一错身,就要从旁边绕过去,刘骥却两步抢过来,拦在他身前又道:这么着急去见你那老相好啊?
  周章猛地沉下脸,看向他的两只眸子登时变得冷浸浸的。刘骥反而嘻嘻一笑,知道踩中他的痛脚了,见他脸泛薄怒,愈发神采动人,不禁心里发痒,眼神跟着变了。
  对他那副下流神情,周章就是不算熟悉,却也见过几次,当即暗暗吸一口气,缓和了神情,平静道:下官还有公务在身,先失陪了。说罢,大步绕开他,谁知道刚走两步,胳膊就被刘骥抓住。
  周章心头火起,面上腾地一热,毕竟知道自己身处何地,不便发作,强压怒火道:宫禁之中,还望殿下恪守臣节才是。
  刘骥是个混不吝的,笑道:那你教教我,这臣节是怎么个恪守法啊?说着攥着他的胳膊凑近他,鼻子贴上来在他身上猛嗅几下,嗯!这是我九弟喜欢的熏香
  其实他原意是把周章扯到自己身前来,却不想周章看着瘦削,脚下站得却稳,他刚才使力却没拉动,只好自己凑近过去。闻见周章身上味道,他心里暗暗嫌弃,脸上却仍笑嘻嘻的,可惜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周章似乎不懂,趁他说话时猛地使力一挣,竟然把胳膊从他手里抽了出来。
  刘骥倒也不生气,马上攥住了另一只,这一次使了十分的力。周章果然又挣,但他有了防备,哪里会让他这么轻易就挣脱,再看周章,已是脸色微白,两眼不住瞥向旁边,挣扎也不肯实心,生怕动作大了让人看见。
  刘骥知道,他这种人最好拿捏了,平日里自诩什么清流,什么正人君子,说话都不敢大声了,要是当众拉拉扯扯起来,不啻要了他的命。于是更加有恃无恐,任周章怎么挣扎都不松手。
  周章果然没了法子,叫不能叫,跑不能跑,至于打他,给他几个胆子怕也不敢。
  刘骥就爱看他这样又为难、又恼恨,偏偏还无法对自己发作的模样,知道等晚些时候刘钦回来,他这个护短的弟弟肯定把他这相好巴得死死的,像今天这样的机会实在可遇不可求,便愈发来劲。
  谁知道好戏不长,刘缵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来,方才在御前,我有几件事拿不定主意,若是周大人不弃,还望不吝赐教。
  刘骥循声回头,就见刘缵下了软轿朝自己这边走过来,话是对周章说的,两只眼睛却看着自己,暗暗含着些警告之意。
  刘骥虽然混,却也是乌龟吃萤火虫,心里亮、肚里明,知道周章可以随意拿捏,大哥的霉头却是最好别触,不然别说他扭头去找父皇告自己一状,就是他发动手底下那帮苍蝇般的言官乌泱泱跳起来骂自己一通,那也够喝两壶的。当下也不强项,只在心里暗恼他坏了自己好事,手却乖乖松开来,就着他给的台阶就骨碌碌滚了下来。
  大哥的事都是正事,他哈哈一笑,那我就不扰你们了。
  周章见他终于离开,不禁暗暗松一口气,对刘缵行了一礼,道一声谢,打起精神,问他何事相问。谁知刘缵方才只是托词,下轿过来竟然只是为着给他解围,见他没什么事,略问几句便离开了,没有邀他同行,也没说多余的话,更不向他讨什么报酬
  刚才有一瞬间的功夫,周章想到刘钦。刘钦眼里容不得沙子,又是那样的霸王脾气,换他在这里,见刘骥这般对他,哪里可能轻易平了这事,定然是勃然作色,不知道要闹出多大的阵仗来,全不去想此举是不是会把他推上风口浪尖,也想不到他心里是否觉着难堪。
  而等结束之后,刘钦自觉为他做了件好事,定要从他身上讨些酬劳,要么是让自己亲他,要么周章脸上一热,但下一刻,心里蒙上阴翳,不再想了,看着刘缵背影,不由陷入沉思。
  他看得出来,刘缵有心招揽他,这一年来或是借故请他去府中,或是亲自登门拜访,颇有些折节下士的风度。
  而更重要的是,他分辨得出,刘缵对他没有别的心思,做这些是为着他本人、他的才望与所学,或许还为他所处的位置,但无论如何,都清清白白,与其他事无碍,对他既有敬重,又刻意保持着距离,有几分疏远。
  其实这不正是他真正想要的么?同刘钦的几年荒唐就好像一段插曲、一段曲折,掉过头来,大江终是要东去的。他学成文武艺,是为着货与帝王家,是想要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而不是像之前那样。
  那么现在
  他怏怏回到府衙,勉强坐了一阵,闻见自己身上的熏香气味,起身回府换了衣服,再闻,好像还是挥之不去。
  他忽地有些恼恨起来,自己也知道是迁怒,尽量平抑了心情,想到看之前刘钦所为,他已经变了心意,想来也不会再对他有什么出格之举了。今天见了刘钦,就和一个寻常的官员见了朝廷的太子一样,许多官员排着队阿谀奉承,怎么也轮不到他开口,想来从此刘钦也不会再私下里找他。
  他回到府衙,等着消息送来的功夫,不知道怎么,就想到和刘钦刚认识的那会儿。
  他一举高中,授了翰林院的编修,在许多人眼里已经是清要之职,但没过多久,又让他去做东宫侍讲,一时登门道贺的人不知凡几,都说他即将青云直上,贵不可言,让到时候别忘了他们。
  对这些人,他虽然嗤之以鼻,但心里何尝没想过,到这位刚刚十几岁的储君身边,亲手栽培之、雕琢之、化育之,譬如栽种下一株树苗,倾尽心血浇灌,让它挺拔、正直地成长为一棵冠盖揭天的巨树,枝通万里、荫蔽四方?士人所能拥有的第一等的幸运,所能担负的第一等的责任,竟然就这样落在他的肩上。
  他惊疑、郑重、踌躇满志,为着这个幸运和责任,终夜挑灯,唯恐有所辜负。他发觉太子十分颖悟,记心甚佳,一点就透,远远超出他一开始的预想,而且似乎还很彬彬有礼,尊师重道,在他侍讲时总是一副全心倾听、聚精会神的模样,心里既欣慰、激动,又有些忧心忡忡。
  古往今来多少文士的梦,他自己的梦,难道这么轻易就要实现了么?
  没有。当时常盯着他出神的太子在一次讲学结束时不小心碰到他手,然后猛然间涨红了脸,故作镇定地邀请他留下用饭时,这个美梦终于破碎了。
  他惊醒过来,然后就发现,所有虚心的倾听,所有专注的注视,原来都有别的意味,那些个太子拿着典籍突然造访的夜晚,哪里是为着答疑解惑?一切的一切,都是他的一厢情愿!
  当他第一次察觉时,他是真的恨的。恨刘钦,也恨他自己。大梦一觉,原来刘钦不是什么尧舜,他也当不成什么周葛。
  可一年后他竟然还是答应了刘钦,带着些恼恨,带着些自鄙,还带着几分幻想。他是有大抱负的人,不可能为此便挂冠而去,从此优游林下,寄情山水,为此付出些代价也是迫不得已,他在心里这么说。况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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