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熊文寿勉强一笑,妥帖回道:他有心了。此事与他无关,是成业咎由自取。此战他救援殿下有功,该我去看望他才是,不知他伤势如何?
张大龙答:没啥,俺看过个十天半月就差不多了。这句倒是事先没背。
熊文寿又礼貌地问过几句,刘钦只在一旁微笑听着,并不插话。他当然知道熊文寿认识张大龙,更知道张大龙救了熊文寿的命,这次特意叫他过来,只是再添一把火,毕竟救命之恩摆在这里,熊文寿再如何也不能再说什么,只能就此认下。
他从旁听着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因为解决了一桩大事,心头总算轻松了些,拿杯盖拨拨茶叶,慢条斯理地喝下一杯热茶,闭眼缓缓精神。又坐一阵,亲兵进来换茶时,弯腰附在他耳边轻声道:周侍郎说要辞行,殿下是不是过去?
第46章
刘钦匆匆赶去城外的时候,周章已经整装待发。他没有什么行李,亲随也只有几人,因此收拾起来很快。
相处的这些天,除了两天前以外,刘钦几乎没再同他有过什么亲近之举,心里某处好像也隐隐约约绝了念想,不再抱什么希望,但见他事先没有同自己打一声招呼,说走就走,好像两人全没有一点关系,仍觉心里横了根刺,见面之后只沉默着不肯说话。
周章对他的沉默仍不大习惯,相对默然一阵,只得当先开口,我有王命在身,不敢耽搁,睢州之围既然已解,我这便要去别处宣谕了。你你也依计行事,在夏人元气恢复前,抓紧迁出百姓,撤离这里吧。
刘钦嗯了一声,仍没有什么话说。从那天歇斯底里般地失态过后,再见到周章,他好像再没有了之前的心绪激荡,只剩下种沉甸甸的平静,压得浑身上下都没有力气。
周章不知道他从熊文寿处来,原本想要叮嘱他要妥善安抚熊文寿,但见他阴沉沉地不肯说话,冷淡之情简直形于颜色,也就没有多事。他已经向朝廷请罪,说明当日失期情况,只是路途太远,还未听说什么处置结果,这会儿也就并不提及。
他是自尊自傲之人,从没有上赶着巴结、讨好过任何人,就是对刘崇也仅限于谨守臣节,有时不得不说些官场上阿谀奉承的套话而已,但也绝没有取媚之意,对着刘钦就更不可能了。
好,那我走了。
他草草地说了这一句,便要转身。在转身的那刻,他想他和刘钦的这段持续数年的、他怎样推拒也推拒不开、几乎要把他毁掉的不正当关系似乎是终于结束了正如它到来时没有征得过他的同意一样,它离开时也不曾过问他的意思,就是这样静悄悄、毫无预兆地终结了。
他该是松一口气,但是这口气呼出,身上却没有什么轻松之感,仍像有什么紧紧压在胸口。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有点想笑,但是没有当真笑出来,默默转回身去,却被刘钦叫住。
等等。刘钦侧身让了让,打个手势,身后羽林将士排成数列上前来,看样子有一百多个,江北太乱,你只带这么几个人不安全,带上这些人,既是路上有个照应,也算稍壮朝廷声威,免得那些军头见你只有孤身数人,不把朝廷使者放在眼里。
他分明还是关切之意,不知道做这些是为了朝廷的兵部侍郎还是为他。周章一愣,也没拒绝,应了声好,眼睛低了低,视线在他背在身后的左臂处转了一圈,到底没说什么,转身登上车架。
车夫开始催马。刘钦不急着离开,站在原地默默瞧着,但见那一辆小车仿佛一只风筝,缀在后面的羽林仿佛风筝的线,被一撒手远远放飞出去,在视线当中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只小小的黑点消失在天边。
嗯。刘钦瞧了好一阵,最后在心里暗暗道:他的车帘不会再打开了。
果然和他想的一样。但他仍是站到再也看不见为止,然后长长吸一口气,转身回到城里。
送走了周章,之后的两个月时间里,刘钦一面养伤,一面着手迁移城中百姓。
夏人兵锋既然已经指向此处,那么虽然眼下一时守住,往后却也未必。而一旦被他们攻下,于这些百姓而言,他们不知要遭遇怎样的祸端,不知多少人要性命不保,而于整个雍国,每失去一地,城中人口必为夏人所掳掠,白白损己而资敌,也不是朝廷乐于见到的。
但百姓安土重迁,不愿意离开世代所居的老家,抛弃土地、田宅,跑到别的地方去做流民,任胥吏和士兵喊破了嗓子也没有多少人响应。
刘钦一开始以为是他们办事不得力,亲自写了文书告示,又请来一些城中的耆老、曾经的大户,当面和他们推心置腹,无奈仍是收效甚微。
劝到最后,就是刘钦自己也心虚了。他先前从别处带来的流民,虽然勉强安置下来,但过后不久就遭了兵乱,这些人没有田产,又几无积蓄,被夏人围城的数月当中,冻死、饿死的不知凡几,别说这些人里侥幸活下来的不可能再随他走,就是城中其他人见了他们的遭遇,也必定心里画魂。
而还有最重要的一点:现在江北城池残破,各地流民不计其数,涌入江淮一带,还有的甚至渡过长江,在江南定居。对这些人,到现在为止,朝廷还没有任何安置之策,没有授予田地、房屋,无暇一一编入户口,甚至就连这些人的口粮,大多时候也无力满足,能得到官府接济的只占很小一部分,剩下的都得自谋生路。
流民没有寄身之资,为着活命,便与本地乡人争夺土地、粮食。本地人自然不让,两边多有冲突,时间一长,冲突转烈,听说各自纠集同乡,常有械斗之事,有的地方甚至达到了近千人的规模。
当地官府要么不敢去管,要么压根漠不关心,不闻不问,要么因为没有朝廷的明令,不敢自作主张分田,因此就算下手处置,也是治标不治本,总之大多无所作为。
各地乱成一锅粥,迁徙过去的人日子过得还未必有留在老家的好,因此任凭刘钦他们说破了天去,百姓们也不愿跟从。只有那些家中人口众多的,怕罹了夏人兵患,下定决心去南边闯出一条生路的,还有那些在本地就没有田产、去哪都一样的市井无赖偶有响应,在兵士护送下南迁。
按刘钦原本的设想,要迁徙的百姓在万人上下,恐怕要绵延数十里,不绝于道路,因此扣着秦良弼没让走,想让他搭一把手,帮忙护送。这时也知道没必要了,便让秦良弼回了商丘。
临别之际,两人有过一次密谈,具体说了什么无人知晓,就连曾有密谈之事本身也没几个人知道。此后刘钦留下熊文寿守城,终于离开睢州,没有马上启程回建康,先去了解定方处。
解定方早离了凤阳北上,与夏人时有交战。刘钦先前所在的睢州毕竟只是一座小城,只是因为他在那里,才吸引来那么多的夏人。但如今雍夏交战的主战场其实只有两处,一者在四川,一者就是山东一带。一旦解定方在东线抵挡不住夏人,放他们渡过淮河,直薄大江,则长江天险为雍夏所共有,江南不远的建康朝廷眼看着就会不保。
刘钦有上辈子的记忆,知道夏人直到自己死时也没有能够过江,但到底有些放心不下,就想去前线看看。谁知道千里迢迢过去,解定方却不怎么待见他,见到他后先客客气气安置下来,然后一连多日看不见人影,可当刘钦提出想要离开中军去交战处瞧瞧时,解定方又想尽办法、找尽理由绊住他。
如此几次之后,刘钦不禁憋了口气。长这么大,从来都是他给别人闭门羹吃,他自己少有碰壁的时候,可解定方铁了心仍把他当纨绔看,生怕自己给他惹上什么麻烦,难道他没听说自己在睢州时候两败夏人的事?
对江北众将,他虽然存着羁縻之意,但毕竟不是什么能忍气吞声的人,加上上一世解定方就坚决反对割地换他回国,他虽然知道是以大局为重,可要说全不记恨也不可能,被拒绝几次后,干脆强闯了解定方的军帐,让他当面给个说法。
他毕竟知道轻重,因此没此行有带上羽林,只有自己一人,门口守卫不敢同他冲突,只象征性拦了一拦,便即放行。
谁知道进门之后,解定方正举着碗在喝药,几绺药汤沿着花白的胡子滴滴答答淌在前胸上,听见声音,放下碗虚眯着眼睛朝他看来,在这一刻显出种他平日里几乎觉不出来的老态,那张黢黑的面孔也比上次见到时还要更黑几分似的,而且更加瘦削。
刘钦不得不想到,其实解定方只有三年好活了。
他忽然泄了气,觉着没有什么好争,脚底下缓了一缓。解定方没站起来,坐在椅子里对他拱一拱手,不知殿下前来,恕臣失仪。
刘钦摆手,是我打扰解督了。
他寻到另一把椅子,在坐下的时候,已在心里拟好另一套说辞。遽尔相扰,实在冒昧,只是几次相请,不得一晤,钦心里又有一个疑惑不通之处,若是不得解惑,实在坐立难安,还望解督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