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陆宁远没有眼力价,他可不同,知道留在这里惹人讨厌,先前硬拽了陆宁远多少回,他都不肯走,事后须也怪不得他不讲义气。
门后面,周章站在两人中间,也觉着不大自在。
他听说了昨天宴席上的事后,有话想要嘱咐刘钦,但当着陆宁远的面也不好开口,只能留待以后与刘钦单独相处时再说。再加上屋里总共只有两把椅子,他没地方坐,又不好坐在床上,想了一想,便打算辞行。
他心思敏感,察觉刘钦还在怪罪于他,从醒来后就对他隐隐有冷落之意,自然不会用热脸去贴冷屁股,拱一拱手道:殿下既然无事
刘钦看向他。
就在这时,门口忽然传来秦良弼的声音,殿下在里面吗?说这话时,把嗓门小心翼翼地压低了,听着很有些老实。
刘钦收回落在周章脸上的视线,肃容道:进来。
秦良弼轻轻推开门,满面堆笑地进来,听说殿下不,那个,身子不大爽利,嗨,俺这里有根老山参,有年头了,就拿过来给殿下补一补。
刘钦道:多谢你了,我没什么事。心里却暗自不悦:自己昏倒的事,秦良弼是从谁那里听说的?这事传开了不成?除他之外还有谁知道?
他从秦良弼手中接过礼盒放在桌上,看着他微笑道:我刚醒来不久,你的消息倒是灵通。
秦良弼一瞧见他这似笑非笑的神情就头皮发紧,加上刚出了昨晚的事,他这会儿心正虚,此行便是要来伏罪道歉,再加上表表忠心,哪里肯再得罪了他,闻言忙竹筒倒豆子一般地道:没有,没有!是昨天夜里李椹找人找到俺营里了,俺看他急得猫掉爪子,就拦下来问他一问。
这一问倒好,他说殿下病了,给俺吓得够呛,昨天晚上就火急火燎跑过来,一直守在外头,听人说你醒了这才进来,绝对不是哎!绝对不是有啥眼线在这儿等着给俺通风报信,俺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再说要是真有,那也没有这么大的胆子啊!
他原意是要解释,可不大会说话,简直越描越黑,到最后更是颇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引得周章不由在一旁露出微笑,刘钦也在心里匿笑,面上却不显。
秦良弼自己却没有察觉,见刘钦总归是面色稍缓,松一口气,又凑近一步,在他脸上打量两下,殿下这会儿脸色看着还成,还成。大夫是咋说的?
他一靠近,刘钦便觉眼前发黑,好像一座小山移了过来,原本还算宽敞的屋子只是因为多了他一个,竟忽然显得拥挤起来。
秦良弼不知他心中所想,又小心翼翼地继续道:不能咳,不能是让俺手下那几个大头兵给气得罢?那么壮的一条汉子,这会儿像一个受气的小媳妇似的,肩膀架着,两条胳膊紧紧夹在身侧,有几分假,但也确实可怜。
刘钦不由莞尔,要是这样,他们每人还要再罪加几等?
秦良弼见他这笑是个真笑,当即放松下来,呵呵两声,蹬着鼻子就想上脸,连连摆手道:殿下金骨朵银疙瘩的,哪犯得上和他们这些个军头置气?给自己气出个三长两短,把他们都削成片也赔不起啊!
他这边说起笑话,陆宁远却在一旁暗想:夜里刘钦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那么一句,原来是因为秦良弼。只是一时猜不到发生了什么事。
周章则在来之前就已经得知,但还不清楚刘钦是如何处置的,见秦良弼有说有笑,可见处置不算重,不知道是两人达成了什么协定,还是这里面有什么内情。
于刘钦而言,刚同熊文寿撕破脸,还没好好安抚,贸然又得罪秦良弼这一员大将实在不智,他这样轻轻揭过,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他身为东宫侍讲,心里难免以太子师自居,眼见得刘钦处事越发圆滑,他也说不上心里是失望多些还是欣慰多些。
刘钦坐着,秦良弼哈着腰站在一旁,俩人一高一矮地说了好一会儿话,刘钦好像这才注意到他没地方坐,向旁边看了看。秦良弼忙乖觉道:俺站着就行!
他说是这么说,心里难免犯迷糊,不知道小太子在这地方和自己说话是什么意思。他进门前就听说这儿是陆宁远的卧房,不是什么会客之所,以为说不两句刘钦就会张罗换个花厅啥的,谁知道这么半天过去,他都连抬抬屁股的意思都没,难不成要一直在这儿了?
他想得没错,刘钦倒确实不打算换地方。
他一开始原本要走,好让陆宁远回床上休息,走到一半,发觉他没应声,便瞧去一眼。陆宁远仍和平时大多数时候一样,呆愣愣的没什么表情,但那会儿也不知道为什么,刘钦偏偏就觉着他有点伤心。
为什么会伤心呢?
刘钦向来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受人欢迎的香饽饽,以他的身份,巴结他的人是不少,但他要真去别人私邸造访,人家恐怕会不大自在,心里盼着自己赶紧走。
陆宁远不是这么想么?他分辨不出,但回忆起起之前在崖边的时候,陆宁远那样反反复复地用力抱他,想了一想,到底没走,一转念留了下来。
但这是刚才的想法,他现在不走倒另有原因。难得秦良弼、陆宁远和周章都在,对往后的时局,他正好听听他们的看法。陆宁远受着伤,让他出门多少有些强人所难,那索性就在这里聊上几句。
传菜的亲兵在门口发问,刘钦让人先把饭菜撤了,小心把守在外,转头对陆宁远道:靖方,你回床上歇着。
这会儿屋里一个侍郎,一个指挥使,陆宁远留在这里,以旁人看来已经够离奇了,要是再自顾自躺上床,说是奇观也不为过。
但他闻言也没推让,更没有一星半点惶恐之态,只点一点头,然后便艰难地撑着两边扶手站起。
他受伤颇重,又在椅子上坐了一夜,加上左腿本来就不大好使,这会儿走起来愈发吃力,简直像是在地上一点点挪动。周章看看他,又看了刘钦一眼,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秦良弼离得稍近,好心想搭一把手,谁知刘钦赶在前面,也站起身,先他一步扶在了陆宁远身侧,带着他往床边慢慢走,又对他小声说了句什么。随后就见陆宁远顿住脚,微微低下头很认真地看着他,片刻后摇摇头,脸上神情变了变,他也看不懂,就觉着是从一种没有表情换成了另一种没有表情。
然后陆宁远在床边坐下,当着他面脱了鞋子上床,半靠在床头,刘钦顺势坐在床边,瞧过来道:你俩也坐吧。
秦良弼不爽。秦良弼震惊。秦良弼觉着有点不对味儿。
周章站着不动,殿下如果没有别的吩咐,臣那里还有些公务要忙,就先告辞了。
刘钦道:我正有些事要与各位商议。
周章顿了顿,只得坐下。秦良弼撇撇嘴,一屁股坐在刚才陆宁远坐的那把椅子里,错错眼就看见自己刚送上的厚礼,更加来气怎么都是刚出生入死回来的,小太子就这么差别对待呢?他也不是身上一点伤没受,咋不见小太子也颠颠地过来搀他?
唔不过听说这次陆宁远救了小太子一命,这么一想似乎倒也说得过去,奶奶的,赶明他也露上一手,让小太子溜溜他的须。
他正腹诽,那边,刘钦开门见山地道:这里没有外人,我就直说了。虽然胜了一仗,但睢州不是久留之地,过一阵非得撤出去不可。一来夏人虽然吃了败仗,却不算是溃败,仍有能力收拾残部卷土重来。二来山东的狄志兄弟意向难测,有可能因为阵败,反而径直来这边,不可不虑。三来我军连日交战,士卒死伤甚重,百姓也是饥寒重切,不可久持。睢州既非坚城,又远离解公大营、远离朝廷,接应不便,留在此地非长久之计。因此我意
他向众人各自看去一眼,趁着夏人元气未复的功夫,陆续把城里百姓迁往东南,然后虎臣、俞涉两部和我从解公营里带来的甲士并羽林一起从容而退,只留熊文寿和所部兵马继续守城。夏人见我撤走,未必还会死磕此地,就算还要攻城,他压力也可以稍减,到时候能守便守,守不住处,他率军退走,也不算擅离职守。你们以为如何?
几乎他话音刚刚落下,周章便道:殿下所言确是正论。
他从刚才便皱起的眉头终于松了开,在心里点点头。在他看来,睢州本就不该守,现在撤出非但没有问题,甚至还嫌太晚,要是刘钦一开始就老老实实待在解定方的大营里不出来,或者直接南下建康,哪有后面这些事端?
但刘钦这番话说出,显然经过深思熟虑,事先没有问过他一句,应当也没有问过别人,最为难得的是,刘钦将安置百姓的事也想到了,倒当真有些超乎他意料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