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在这一刻,一个深邃、幽暗、捉摸不透的庞然大物在他眼前露出隐约的身形,他伸手去摸,摸它不到,靠近一点,便愈发觉着自己渺小。往那里面看去一眼,有如临崖下视,忽地心惊肉跳,他不能不收回心神,右手在桌案上握了一握。
  在他查账的时候,秦良弼就等在一旁,刘钦知道他的用意,对他答应下来,饶过那几个军官性命,该贬的贬、该打的打,算是轻轻揭过,反过来又好言抚慰他几句,就起身回了住处。
  这会儿他已经把早上那场大胜彻底抛之脑后,但感意兴阑珊,疲惫不已,恨不能倒头就睡,什么也不再过问,可是脚下不知不觉走到陆宁远的住处,见到门缝里隐约透出的烛火,他忽地心中一动。
  据他所知,上一世刘缵即位后绝无整顿朝纲之事,可是陆宁远打了那么多场胜仗,甚至于在他死之前,乐观地看,好像收复全境也不是全无希望。陆宁远是如何做到的?总不能是那些人只贪秦良弼的,不贪他的罢?
  于是他稍一犹豫,敲响了陆宁远的门。
  这会儿见他沉思不语,刘钦也不着急,只是耐心地等着。他当然知道陆宁远再如何能打能战,也是之后的事,现在他连兵都没带过几个,更没亲身处置过这等事,自然谈不上有所筹画,可还是想听听他如何想、如何回答。
  其实仔细想想,小时候陆宁远就是这样,虽然不爱说话,但自有皮里阳秋,对人对事心中都有一番褒贬,只是不常说出而已,不是当真混沌的人,不然那几年两人也玩不到一块去。只是不知道一会儿陆宁远会给他一个什么答案?
  热水来了!张大龙哗啦一声推开门,高嚷道。就在这时,陆宁远也终于开口,看着刘钦道:《孙子》云:将者,智、信、仁、勇、严也,此为为将五德。岳武穆则说:‘用兵者无他,仁、信、智、勇、严。’臣认同岳武穆之论。
  刘钦心中一热,隐隐明白了什么,不动声色靠在椅背上,关切问道:为什么?
  为将者,智能料敌于先,勇能决胜疆场,严能刑肃三军,信能赏罚分明,做到这几点,便是当世之韩、彭、绛、灌,已足能纵横天下,可臣以为,这还不是不是殿下所问的‘大将’。若要为大将,仁字为先。
  仁便是爱人。我辈挥干戈、起战衅、积尸成山、流血成川,乃是为了解民倒悬,再不为别的。若不解爱民,杀人流血只为了立功受赏、拜将封侯,不惜民力、不爱民财、不见民瘼,穷兵黩武,抑或是临阵脱逃,只求保存自己而将百姓弃之不顾,则拥兵再多,也于国无补,更甚于流毒天下,祸溢于世。
  民为民,兵亦民。为将者若不解爱兵,不能足其食、免其寒、正其心、共其苦,爱其如子,爱养之、呵护之、教育之,只知临战驱使,如驱犬羊,运刑赏威福以钤制其心,则上下背离,殊乖本意,如何能让士卒真心用命?为将之人自己又如何对得起这些人的父母兄弟?
  因此臣以为,为将五德,仁者为先;国家大将,必解爱人。一点愚见,不知能解殿下之惑么?
  刘钦一怔。他虽然不知道上辈子陆宁远到底如何解决粮饷问题,却明白了为什么从没听说过他麾下军队有过半点劫掠之迹,也隐约明白了为什么他手下士卒所过之处纤尘不扰却能每战克捷,听完这一番话,只觉一扫惫顿,心潮浪涌。
  若是天下事还有可收拾处,若是国家还有可用之人,若是到了这个份上还有一缕微光照进他这双如昏如盲的眼睛当中,那么他当然不能不把它紧紧攥在手里,不能无动于衷。
  他想到不久前心中升起的卸责之念,不由自愧,定一定神,对陆宁远道:你这番话,当真羞煞衮衮诸公,虎将荩臣。我记下了。说完再不多话,当即直身站起。
  直到这时他才明白,对陆宁远,他所做的不应当只是感激、补偿、报答。身为东宫,他于国家有自己的责任,远不止他现在所做的这些。今日惨祸,该羞的不止一个秦良弼,更有他这本当任事之人。
  该回建康了。他抛开一切筹谋、机权、斟酌心计,第一次这么毫不犹豫地想。
  我他站起来,刚说了这么一个字,忽然眼前一黑,右手下意识扶上桌案,却没撑住。随后,陆宁远、李椹、张大龙就瞧他打翻了茶杯、又碰倒椅子,就这么直挺挺地摔在地上。
  第43章
  眼前画面晃来晃去,不住地上下颠簸着,过了一阵,刘钦隐约明白,他这是正在马上,只是视角很低,好像只到马腹处。
  他似乎应该觉着奇怪,但这会儿也没有这个念头,过一阵眼前一花,就瞧见大哥刘缵一身箭衣,坐在马上,旁边稍错一个马头处坐着周章。
  离着近了,周章神情严肃地朝他瞧过来,下一刻忽然脸色大变,匆匆跳下马,三两步跑向他。再然后,刘钦但觉脸上传来一阵凉意,视线忽地高了。
  周章捧起他,那张血色尽褪的面孔一下子靠近,那上面是什么神情?
  他想要看清楚,可心里马上现出一个念头:原来我只剩下一个头颅了。这念头生出,他但感身体向后猛然一跌,昏茫中霎时清醒,慢慢睁开眼睛。
  窗外几缕晨光照入,梦里那个周章正在一旁,低下头凑近了瞧他,脸上有几分疑惑,见他醒来,松了一口气的样子,眉眼间隐隐带几分笑意,显出种他好久没再见过的温柔,好像错觉一样。
  刘钦眨两下眼,一时不知道他怎么在这里、自己怎么睡着了,下意识要起身,却觉身上好几处一齐疼着,不禁咬了咬牙。
  但看见周章伸手扶过来,他却偏偏肩膀躲开了,自己吃力地半坐起来,总算想起之前发生的事。
  环顾一周,果真是先前陆宁远的房间,原本应该在床上的陆宁远正坐在桌边一把椅子里,不知道是不是被他挤走的,一夜不得休息,看神情很有些颓靡,见他醒了,只看过来,并不出声。
  刘钦开口,第一句先问周章,你怎么过来了?
  周章一愣,给他倒了杯水,随后答:是李怀音告诉我的。
  先前刘钦正说着话,人忽然直挺挺就往地上倒,把屋里的其他几人都吓了一大跳。陆宁远当先从床上弹起来抢过去,先没急着扶他,而是稍稍托高他头,左手伸到后面,摸了摸他后脑,松一口气,对另外两人道:先把他搬到床上。
  他和张大龙身上都有伤,两个人合力才勉强把刘钦抬上床。李椹受伤最轻,跑得快点,出去叫军医来看。
  等他走后,张大龙龇牙咧嘴,按着大腿问陆宁远:小太子这是咋了?好好个人说倒就倒,俺看他也没受多点伤。
  陆宁远先前动作太大,伤口也有几处疼得厉害,不知是不是又撕裂了,这会儿却也无暇顾及,坐在床边,挽起刘钦袖口,一圈圈解开他左臂上的包扎,看成业到底拿刀砍成了什么样子。
  伤口浸在血里,还有些将干未干的血痂半结在上面,看不大清楚具体情形。他把纱布团在手心,将伤口外围拭净,见成业那刀虽然长,却不很深,起码没有像自己这样伤及筋络,稍稍放下心来,知道军医要来,就没有再给刘钦重新包扎上。
  张大龙凑上前来,也看了一番,道:嗯,还成。成业那狗娘养的,要不是当时离着远来不及,俺不废了他!
  陆宁远没答话,手放在刘钦前襟顿了一阵,像在犹豫,忽然抬头向张大龙瞧去一眼。
  张大龙正摸不着头脑,随后就见陆宁远伸手解开小太子的衣服,打开一层,又一层,眨眼间的功夫就给人家剥了个精光。
  他忍不住出声,嗯?
  陆宁远还是没理会,几下解开刘钦肩头处的包扎,露出先前被狄吾射中的那处箭伤。那里入肉虽深,创口却小,加上伤得又早,看着比手臂处的强上一些。
  陆宁远看着那里,左手在伤口外沿轻轻抚过,愣愣的像在出神,忽然门板处一响,两个军医急匆匆进来,刚推开门便问:殿下在这里吗?
  陆宁远忙收回手,勉力起身,从床边让开,殿下刚才站起后忽然昏厥,看外伤应该没有大碍。
  军医见刘钦衣衫大敞,也没多问,正好检查了一下他身上几处伤口,和陆宁远得出了同样的结论。
  给刘钦把过脉,看过眼睛和舌苔,两人互相瞧瞧,相对点一点头,均放松了神情,其中一个替刘钦重新上好包扎,另一个转身道:殿下身体强健,应当只是失血较多,加上奔波劳累之故,没有大碍,养一养就好了。
  张大龙噢了一声,俺就说殿下大小伙子话说一半,见陆宁远和两个军医一齐看过来,想了想,忙住了嘴,没再继续往后说。
  虽然刘钦没有什么事,军医还是给他施了针、又按摩了腿,两人一起商定了方子,这才离开去亲自煎药。张大龙见这里用不上自己,便问:那俺先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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