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刘钦脸色当即沉了一沉,想来他长这么大,还没有人敢这样对他过,但不知为何,好脾气地忍耐下来,反问他:怎么不高兴了?我刚才夸得不好么?
周章心道:你被人捧惯了,自然别人越奉承你,你就越是高兴。却忍耐下来没说,勉强压下心中烦乱道:非要昭告天下,你对我另眼相待么?以后别再这样了。
刘钦却笑嘻嘻道:有什么不好么?我喜欢你,就要让别人知道,干什么藏着掖着?
周章冷笑,你这么做,旁人如何看我,你想过没有?
刘钦一愣,他们什么怎么看?被我喜欢,难道是什么丢人的事么?
看了他这副样子,周章当即明白,自己想的是什么,这个从小养尊处优,地位尊崇的天潢贵胄是永远也无法明白的,于是一个字没有再说,转身就走。
他原本以为刘钦在夏营当中走过一圈,应该有所不同,对自己心中所想应该能体会几分,可现在看来,他还是和从前一样,没有半点长进,白费他特意走这一趟
没错,其实他并非是如刘钦所想的被迫奉命而来。从刘钦与大军失散之后,他便每天着意留心从各地传来的消息,后来入了兵部,更是借着职务便利,每一收到塘报,不管多晚,都先草草翻阅一遍,看有没有刘钦的音讯。
就这样过了大半年,终于有了消息。原来刘钦之前竟失陷在夏营,幸好现在已经脱险,但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大的胆子,居然自请留在江北。后来便是他被围有日而无人救援之事,正巧朝廷要遣使者宣谕江北众将,周章便自请前往,谁知现在当真见到刘钦,后悔之意反而远胜其他心思。
他失望至极,颇为无味,借口把所携军粮分发给城内百姓之事尚需人主持,便要离席,却被刘钦叫住。
刘钦一面按住他,一面问熊文寿:刚才把将军叫来得匆忙,倒忘了问,城防已经修缮完毕了么?
熊文寿哪里不懂,忙道:还有些地方没安排下去人手,臣这就去盯着。说完便匆匆站起。
刘钦又看向陆宁远,靖方,你征战多日,好容易回城,也快回去歇吧。
谁知陆宁远却道:多谢殿下关心,臣不累。
这话一出,已经走到门口的熊文寿不禁一个趔趄猛顿住脚,愕然转回身来。
刘钦也愣了愣,又道:你身上带伤,去找军医瞧瞧。
陆宁远仍安坐如山,两手平放在膝上,脊背靠在椅背上挺得笔直,劳殿下方才亲自处置过后,已经不流血了。
熊文寿不禁睁大了眼,张张口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刘钦心道以前不知道他是个这么实心眼没有眼力价的,无奈道:既然你身体无碍,分粮之事,你先去主持,我稍后就到。
陆宁远又坐一阵,这才慢吞吞起身,垂首应了声是,没有二话,跟在熊文寿身后出去了。
不知道是不是刘钦的错觉,只觉他这会儿刻意压着脚步,走得比平日要稳上几分,竟然不显得怎么瘸了。
待他关上门后,周章忽然神色一冷,淡淡道:刘钦,鬼门关里走过一圈,你还是没变一点。
第26章
刘钦笑道:快一年没见了,我好容易死里逃生,何必吵架?你看他指指脖子上刚凝血不久的伤口,我今天可差点就没命了。
他生性要强,要是身上伤重,绝不会轻易示人,哪怕是最亲近的人也不行,甚至有时越是亲近,他就越不肯显露。反而是这种无关痛痒的小伤口,他倒不介意拿来稍稍卖一卖可怜。
周章见了,脸上神情果然软化了些。
朝廷发生那般惊天之变以前,他们俩曾因为某事大吵过一架,从那之后,虽然刘钦主动低头示好,他也让了一步,两人算是重修旧好,但相处时总有几分冷淡。今天刘钦以这种语气向他抱怨,倒像是彻底揭过这页,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了。
他心中复杂,不知该松一口气,还是该为他这么轻易就忘了自己做过什么事而感到不平,但也没再主动提起,只道:这不是你自己选的么?
他口中不饶人,下一句时却又有了好声气,你知道吗,朝中已有流言,称你留在北面,是有心行唐肃宗灵武之事,已经传到陛下耳朵里了。
刘钦当然知道,而且消息源还不止一处,早在两个月前崔孝先就提醒过他,他通过自己的路子也早已探知一二。
但这话从周章口中说出,仍让他心里一宽,拿起桌上刚才始终没人动的饼,随手撕下一大块,我只是做些招抚流民的小事,岂敢有别的念头。父皇也不曾为浮议所惑,不然岂会有今日这道旨意?
周章见他当着自己还不肯说实话,当即把刚才的关切收拾收拾扫地出门,冷笑一声道:招抚流民确实不假,但把你牵在江北,凭这区区‘小事’,可够格么?你是见形势不好,想要收揽人心,为日后做打算罢?
刘钦被他道破,也不羞恼,把饼往嘴里一放,慢条斯理吃完才道:不错。我是要如此,又有何不可?
没有什么不可,只不过周章为着赶路,也一天没吃饭,拿起另一张饼,却不急着吃,只拿在手上,又道:你这如意算盘怕未必灵。你知道么
他看刘钦全没有紧张之意,反而又掰下块饼正要往嘴里送,一副全不上心的模样,故意恫吓道:那几个煽动唐肃宗之论的言官都是陈执中的人。你别以为在江北就天高海阔,行事放荡,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你举措稍有违于臣节子道,这五百羽林就不单单是给你壮声威的了。
刘钦果然放下饼,定定看他。周章见他这般反应,终于满意,这回轮到他把手中饼掰成小块,好整以暇地往嘴里填。
他手指纤长,皮肤又白,指头上一点皱纹不见,只握笔处有层薄茧,离着远了却也看不出来,这会儿拿着高粱饼,一点不显粗陋,反而把这饼衬得像是什么稀罕物什。刘钦默默瞧着,在心里消化他刚说过的话。
陈执中是刘缵的舅舅,自然私心希望刘缵能继承大统。当初自己与大军失散,音信全无,陈执中还不定如何欣喜若狂,后来听说自己安然无恙,全须全尾地回来,更不知愁白了多少头发。
若是自己当初没有出事倒还好,但现在陈执中刘缵他们既然看见过机会,心思活泛起来,就轻易不会再按下去了,自然想尽办法要拉他下马。但是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周章竟然告诉他这些,这时他还没有上刘缵的船么?
他心中如风卷过,波澜大起,面上渐渐浮现出一副没了主意的神情,问周章:我该如何自保才是?
他问得恳切,周章却叹口气,认真道:争权夺利的法子我没有,提醒你只为让你心中有数。你们两兄弟之间的事,不要牵扯旁人。
刘钦眼中有什么一闪,又道:争权夺利的法子你没有,那个徐青阳未必没有。刀已经架在脖子上了,不能暂时还没见血,就当无事发生。
徐青阳?徐熙么?周章讶然,不假思索道:这事和他什么关系。
刘钦看着他,在心里暗暗松一口气。
他刚才当然不是真的问计,只是想看周章是什么态度而已。见他不肯为自己处画,不觉疑虑大起,这便特意抛出徐熙来以作试探。
那徐熙乃是刘缵日后极为倚重之人,只是现在还不显,看着只是一个寻常的南方士子。他是朝廷南渡以来第一年开科考中的进士,眼下还没被授予多大官职,明面上和刘缵也没有什么往来,但刘钦因为上辈子的经历所以知道,他早借着奉陈执中为座主,成了刘缵的入幕之宾。
周章若是为刘缵所信任,不会不知内情,从自己口中乍一听见徐熙之名,即便不显惊慌,至少也会有一瞬间的不自然。但他竟是这样寻常的反应,足见他还没有投诚刘缵,起码也和他还没有多深的牵扯。
刘钦终于探得了自己最想知道的,剩下的便是闲谈了,淡淡道:谁知道呢。一句揭过,又问:你当真一点办法不替我想么?
陈执中现在在朝中见缝插针地安排自己人,总不是为着好玩,他是对太子位志在必得。这位置给他外甥容易,可那以后我自己又该如何安身?
衡阳王去位之后,又是如何安身的?周章忽然抛出这句出来,引得刘钦不由一愣,这话我说出来,恐怕你又要着恼,只是凡事毕竟逃不过一个理字。
他眼睛看着门口方向,顿了一顿,终于还是道:当年陛下何以废后,何以将你大哥废为衡阳王,改立你为太子,朝廷之外虽然知情者少,但你自己心里应该多少清楚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