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城头雍军一开始还向壕沟处放箭,后来不放了,只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填。并非是刘钦与熊文寿仁善,只是城里的箭矢已经所剩不多,必须留着应对夏人后续攻城,对此实在是鞭长莫及了。
更糟的是,城中人口骤增,加上被围困日久,而且至今看不出丝毫解围的迹象,市场上的米价开始飞涨,人心浮动,已是祸乱将萌之象。
刘钦从城头下来,马上飞马又去府衙,每日疲于奔命,可知道的越多,心里就越没底。开战以来,城中米价已翻了五十多倍,其中更有二十倍是仅仅三天之内翻起来的。
粮价如此,足以让半数百姓倾尽家财都吃不起饭,若是小康之家,还尚可再支持几日,但城中绝大多数都是太平日子里也仅能温饱、几无积蓄的小户人家,这些人中有小半已断炊多日了!更不必提那些被刘钦从别处带来的流民
刘钦在这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里,竟然知道了无数两辈子都闻所未闻之事。
譬如市场上出售的粮食一日少过一日,他以为是城中粮食已被吃光,但旋即知道,原来是城中大户趁机囤货居奇。
这些人见要打仗,在夏人还没合围上来之前就已大肆收购粮米,还有人从城外购入了不少粮食,但都捂在手里,到现在眼看夏人不退,便控制着每日只放出一点,趁此机会哄抬粮价,大赚特赚。
得知这件事时,他刚撕掉了几封借故逡巡,不来救援的请罪书扔在地上,闻言更是怒火填膺,蹭地站起,连椅子都带到地上。
但很快他冷静下来,知道此时此刻万不能在城内再用兵,务以安抚为上,强自按下杀机,命人设宴,请了几个乡绅来府衙,外示刀剑,以惊其心、寒其胆,内晓以大意,将与夏人交战不利之事稍作吐露,暗示城破之后,万贯家财也换不回肩上脑袋一颗。
当然,最后还少不了许之以利,画下几张等解围之后官府必有报答的大饼,终于换来了全城十几日的粮食,但从那之后,便又往事重演。
他以为是乡绅仍有所保留,可无论是威胁、敲诈、好言相劝,从他们口袋里都敲不出一颗粮食,无奈杀了两人,仍不管用,他才终于知道,城中的粮食是真的不够了。
米价迅速翻番,二十倍、五十倍,很快就到了一百倍,仍没有一点回头的意思,城中已开始有人饿死,一开始是一个两个,到后来每天都有几十人,还在慢慢增多。
城头上的军队抽调走了十分之一,每日在城中巡逻,弹压闹事的饥民,集中收殓尸体。刘钦百般无奈,想要放出些军粮,马上被熊文寿制止,他稍一冷静,便也没开口再提这事。
如今战事已经如此吃紧,士卒每日死伤无数,全凭着一口气在支撑,若是再不给他们吃饱,士气一挫,马上就要一溃千里!
在这个时候,陆宁远放着屯驻在外的兵马,孤身入城了。
这一天,大雪纷飞,彤云蔽日,虽是正午,城头四面却黑压压的,疾风扯着大旗,呼啦啦地响,几乎要摧折旗杆。刘钦见到陆宁远,才真正明白形势已危急到了什么程度。他此举不啻明白告诉自己,现在已没有办法,剩下的只有等死了。
可出乎意料地,陆宁远瘸着条腿,快步登上城楼,在他面前跪下,殿下,眼下夏人猖獗,援军迟迟不至,城破恐怕只在一月之间。若困守孤城,无异于坐以待毙。臣请提一旅突围,收拢附近城池人马,从后截断夏人粮道,形势或可有所转圜,请殿下俯允!
刘钦低头看着他,一时怔愣着没有说话。一旁熊文寿怒骂道:好你个陆宁远!你见势不好,又想自己跑路,反而把太子留在城里,是何居心!莫非是旧病复发了不成?
陆宁远脸上现出怒色,但只一闪而过,也不出言辩解,只是仰头盯着刘钦,忽然问:殿下信我么?
刘钦心头像被什么一敲,微微张开了嘴,不自觉向后踏出半步。
他该信陆宁远么?信一个从小和他一块长大,后来与他少有瓜葛,形同陌路,到最后亲手杀他的人?
但马上,他定一定神,看着陆宁远两眼,一直看进最深的地方,忽然沉声道:信。
靖方,我信你。
他朝陆宁远伸出只手,拉他站起,握住的那刻才知道,两人的手都冻僵了。陆宁远顺着他的力气起身,在原地怔了一阵,同样马上回神,对他点一点头,一个字没有再说,转身飞步走下城楼。鹅毛般的雪片落在他漆黑的盔甲上,不多时,就被茫茫风雪掩去身形。
城下,夏人进军的鼙鼓声还在一道道地响起,轰隆隆,轰隆隆,铁青色的城池低沉地怒吼,城头一面红旗哗啦一下张开,如同大鸟的翅膀,似要乘风而起。刘钦站在原处,脸上神情同样被风雪抹去,只有刚刚拉起陆宁远的那只手在身侧慢慢捏成拳头。
一抹鲜红倏忽扬起,旁边有人大声道:夏人又攻上来了!
第20章
陆宁远这一去,接下来就是一连二十日没有什么消息。
他走之后,城中不止是箭矢,滚木石块也已消耗殆尽,夏人围攻日甚一日,刘钦他们所倚仗的这座巍巍城墙在长达两月昼夜不停的围攻之下,已是千疮百孔,摇摇欲坠。
城中冻馁而死的饥民每日足有数百人,一开始军士还能帮着运送尸体,后来每天的死人实在太多,加上城防吃紧,也就顾不上他们,尸体就这样横七竖八地躺在道路中间,一连多日也无人帮着掩埋。
而更棘手的是,就是军粮也见底了。刘钦情知形势危急,为着安抚人心,每日都宿在军营,和守城的将士们同吃同住。
他从没和旁人讲过自己与大军失散之后、被夏人捉到之前的那段流亡经历。
他那时候从锦衣玉食的皇储一下子沦为流民乞丐,眨眼间从天上掉到地下,人生的大起大落恐怕无过于此。困顿之时,他一度觉着活不下去,但到底还是挺过来了,为着活命,什么都往嘴里塞过,还从野狗嘴里抢过吃食,夜里宿过水沟,也躲过粪池,此间种种不可尽道。
因着这段经历,之前睡在府衙时,他不觉着有多舒适,眼下睡在兵营里,也同样不以为苦,但每日所见,实在不能不让他心惊肉跳,为之胆寒。
因交战日久,偌大一座兵营里已几乎没有完身之人,各人身上都带了伤。若是只有伤口,包扎一下就能挺过倒还好,可许多人已缺胳膊断腿,或是伤口太深,从肌肤烂进肉里,给折磨得不成人形,每到夜里便哀吟辗转,呻吟声终夜不绝。
但他们哀吟时还好,最怕到了早上,呻吟声不知不觉少了大半,静悄悄的让人心寒。逐一查看他们,才知道许多人都没挨到早晨,不声不响地死在了前一个夜里,而死人旁边暂且还活着的人,脸上的表情更让人不可逼视。
若说这些还不够,则最让人无法承受的,是那些受了重伤,被救回不久就支持不住的人。他们还没被磨没力气,但势已无法活命,临死之前发出的惨嚎,如同落入罗网垂死挣扎的野兽一般,直让人骨寒毛竖,冷汗涟涟。
刘钦和他们睡在一处,一开始是想要稳定人心,到了后来,已能叫出每个人的名字。于是从那之后,城上每日的死伤便从报告给他的数字变作了一个个有名有姓有面目的人,甚至有人前一天还睡在他旁边,第二天再见到时就只剩下了半面身子。
他一开始还能自宽,后来渐感再难承受,幸好心性刚强,几次行将崩溃,又强自忍耐下来,不住登上城头,鼓舞士气,身上所携财物一无所留,尽数分给守城将士,连外袍都分了出去,浑身只剩下盔甲佩剑。
可就凭这样,就能守住城么?
不住有城砖垮塌,虽然马上就有人去修补,可次数多了,难免疲于奔命,稍有应对不当,就有夏人被放进城里。
或是有人登上城墙,借着重甲在身,在城头横冲直撞,要死上几十个人才能应付,可趁这个功夫,早又有多个夏人趁乱登楼。
一日之间城楼便要告急,眼瞧着真不能守了,熊文寿终于按捺不住,私下里劝刘钦道:殿下,陆宁远一去不回,显然是指望不上了。殿下若有意,趁着现在城内还有些兵士能出战,请速速突围,总好过在这里等死!
刘钦问:我走之后,将军作何打算?
熊文寿一愣,臣能守则守,当真守不住时,只能收拾残部,抢一条生路出来,事有不顺,计熊某只有为国捐躯而已。
刘钦摇头,夏人已将睢州合围,因此难有消息进来,即便靖方传信回来,恐怕也在半路被扣下,未必就是自己跑了,再等两日不迟。
熊文寿知道他从之前就对陆宁远多有偏向,听他如此说,也不再劝,以免惹人厌烦。
刘钦心里其实也没有底,但不愿表现出来,反而做出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正要说些什么以作安抚,却忽然闻报城中有饥民暴动,已经围住了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