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未时初,天边滚来铅云。未时中,云墨翻涌,隐有闷雷。与应心头一跳,忆起晨间那荒诞预言,再看天色,已呈山雨欲来之势。疾步奔向后院欲收晾物。
  刚踏入后院,豆大雨点挟风势噼啪砸落,顷刻间,天地水幕茫茫。
  与应只抢下最外侧两件半湿衣衫,余者尽遭暴雨浇透。她抱湿衣立檐下,发梢衣角滴水,望着院中瞬积的水洼,面色沉过铅云。
  一道白影无声息现于身侧。
  白衣人手中,正擎一柄半旧油纸伞。伞骨撑开,阴影无声将她笼罩,隔绝斜扫雨丝。另一手,尚握两块干燥布巾。
  与应急转首看他。雨水沿苍白面颊滑落,分不清是雨是汗。她紧盯着那白狐面具,其上溅几点细碎水珠,愈显冰冷。
  “你……”喉头发紧,欲质问其如何得知,欲叱其故弄玄虚,欲将这伞连同他一道推开。
  “你总是不信。”白衣人之声穿透雨幕。
  他将布巾塞入她抱湿衣的手中,动作不容拒。伞柄亦稳稳塞进她另一掌心。做完,转身便回前堂,任由半身暴露于倾盆大雨中。
  “明日巳时,刘婶携孙儿来,点两碗酒酿圆子,一碗多加糖霜。”
  “后日午间,码头李把头订三斤赤豆糕,要刚出锅的。”
  “西街布庄午后新到一批细棉,青碧色,价廉。”
  起初,与应仍强作镇定,只当是暗中窥伺、归纳所得。然当刘婶果真于巳时准点踏入,小孙儿嚷着“阿婆言老板娘此处圆子最甜,我要多加糖霜!”;当李把头伙计真于午间冒雨奔来,指名三斤热腾赤豆糕;当王货郎真于午后闲谈提及西街布庄青碧细棉价廉……
  她再难彻底无视那些“疯语”。
  不对。
  万分不对。
  一个名字,裹挟灼人温度与混不吝的狂气,猝然撞入思绪。
  那厮,当年为免她落人口实,连男扮女装这等荒唐事都做得出来!行事向来只问结果,不择手段,更罔顾世人眼光。若论此世还有谁能行此预知琐事、混迹凡尘酒肆的疯举……
  镇上一年一度“酬神赛会”将至,三太子庙香火鼎盛。老李酒兴酣畅,拍案嚷道:“老板娘!明日赛会头炷香,大伙儿皆去拜三太子,求个风调雨顺!你也去沾沾香火气,涤荡晦气!”
  与应眼睫低垂,掩去眸底一闪而逝的幽光。抬首,目光状似无意扫过角落正默然劈柴的白衣人。
  “也好。久闻此间三太子庙壁画精绝,绘其昔年英姿。狐狸仙,明日随我同往,替我……掌伞。”
  他应:“嗯。”
  三太子庙内,香烟缭绕,人声鼎沸。
  正殿高台,金甲红绫塑像眉目飞扬,火尖枪斜指苍穹,乾坤圈悬于颈项,足踏风火轮,正是昔年三坛海会大神意气风发之态。
  与应目光却未在金身停留,径直投向殿壁两侧恢弘彩绘。其上描绘哪吒自莲降世、闹海屠龙、伐纣封神、直至天庭为帅的赫赫功业。
  她的视线,最终凝固于壁画一隅。
  一道焦黑印迹覆盖其上。边缘残存几缕未烬旧彩,依稀可辨半截飘飞的绯红系带,孤悬于空白边际,分外刺目。
  “唉,可惜了这好端端的壁画!”旁侧一老香客循她目光望去,摇头喟叹,“前些年不知怎地,一道旱天雷凭空劈入大殿,不偏不倚,正中画中三太子身侧那位仙子!轰然一声,那半壁皆焦!奇就奇在,唯那仙子身影被抹得干净,旁侧三太子金甲红绫竟毫发无损!啧啧,真乃咄咄怪事!”
  “正是!”另一香客接口,“皆传是二位反目!那位仙子拂袖而去,天道亦降神罚,抹去其此间痕迹!你不见,此后画中三太子眼神都变了,瞧着……茕茕孑立。”
  与应道:“狐狸仙,你可知晓,这壁画之上……原本所绘何人?又因何……仅余半截红绫?”
  白衣人掌伞之手微倾,为她阻隔斜飘香灰。
  “知道。”
  “哦?”与应眉梢微挑,似有若无的弧度,“愿闻其详。既是壁画故事,想必……颇富传奇。”
  白衣人未及启齿,旁侧老香客已如开闸之水,抢道:“这位娘子问得好!那可非等闲人物!相传乃三太子师妹,青梅竹马一同长成!二位皆是……啧啧,了不得的主儿!俱是反抗强权的英豪!尤是那位仙子,七苦元君名号可曾听闻?她……她可是连己身生父都……”
  “噤声!”中年香客急扯其袖,惶然四顾,声压得更低,“此事犯忌!然……确凿!皆言其父混账透顶,该千刀万剐!可真闻她亲手剜出那老畜生的心肝,不少人又觉……唉,终是生身之父!悖逆人伦!唯那些家中受尽磋磨的苦命女子,暗地里焚香祷祝,称其替天行道,为世人出了一口恶气!”
  角落处一默然聆听的年轻妇人,忽地抬头,眼眶泛红,声带压抑颤栗:“知我罪我,其惟春秋!那些站着不腰疼的,可知何谓活不下去?我爹……我爹亦……”
  “正是!”另一声音应和,“皆道混账爹该死,真杀了尔等又不乐意!合着刀子不割己肉不知痛!依我看,杀得好!痛快!三太子当年不也剥了那泥鳅的皮,抽了龙筋?真乃师兄妹,一个剥皮抽筋,一个剖心挖肝!皆狠人!皆痛快人!”
  未料她在世人眼中竟是这般模样。
  “原来如此。”她轻启唇,“一个剥皮抽筋,一个剖心挖肝……倒真是……相得益彰。”
  “你说,”与应凑近白衣人,“天道抹去她,独留他,是因他抽龙筋闹海虽狂,终未彻底践踏那‘父为子纲’的天理?抑或她弑父之行,彻底撕碎了维系三界的最后遮羞布,令那天道亦感……惧意?”
  白衣人默然。面具后的视线似穿透缭绕烟雾,凝固于那片焦黑残迹。
  与应亦不催促,只静默凝视。良久,久到旁侧香客已换了谈资。
  “天道……无惧。它只是……不容。”
  不容何物?不容质询?不容悖逆?不容那彻底掀翻棋盘、将淋漓真相曝于朗朗乾坤下的决绝?
  此答,意料之中。
  她不再纠缠天道,目光转向壁画上金甲红绫的少年神君塑像。
  “那么,狐狸仙,你既知壁画典故,想必亦知晓……”
  “那七苦元君,于这位三坛海会大神哪吒三太子而言……”
  “究竟,是他的何人?”
  香客议论、孩童嬉闹、功德箱前叮当铜钱声,仿佛皆于此刻隔绝。唯余金甲塑像居高临下地俯视,火尖枪锋芒于烟雾中若隐若现。
  “若他本尊,于此刻,在此地,亲耳听闻旁人这般议论她……”
  “……听着他们赞许其‘杀得好’,或斥责其‘悖逆人伦’……听着他们将她的血泪与决绝,轻飘飘作茶余谈资,品评其是否‘痛快’,是否‘相得益彰’……”
  一股寒气以他为中心弥散。近旁香客莫名寒噤,惑然四顾。
  “……那么,这庙宇,这壁画,这满堂鼎盛香火,顷刻间便会化为齑粉。”
  话音落下的刹那,供奉台上的长明灯焰剧烈摇曳,几近熄灭。白衣人周身寒气缓缓敛去。他微侧身,目光重落那片焦黑残迹。
  “然可惜,他已不在此间。壁画斑驳,香火鼎盛,皆与他无关。”他缓缓将伞柄递近,为她*挡开一缕飘旋的香灰。
  “故人旧事,老板娘听听便罢,何必深究?”
  无论眼前人是何来历,是故旧抑或孽缘,于她这但求菩提珠碎的闲散游仙而言,不过是漫长死局中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
  她不再看那壁画,亦不再看那塑像,转身便走。白衣人持伞紧随,为她隔开拥挤人潮与呛人香火。
  步出庙门,喧嚣被抛于身后,江南湿气裹挟着雨后青石板路的微腥扑面而来,两人一前一后,行于清冷街巷。
  他忽然问:“后悔吗?”
  与应步履未停,甚至未侧首。
  “后悔?”
  “后悔未能更早手刃那禽兽,令其苟活经年,害得……她们一个接一个凋零。”
  “我的道,便是如此。见恶不除,是为同谋,父不父,则子不子。天道不容?那便不容,世人诋毁?那便诋毁。我行事,只问该不该,不问悔不悔。”
  白衣人默然前行,伞柄在他掌中握得死紧。良久,方又开口:“你先前……疑我是他,如今,却不疑了?”
  “是,不疑了。”她答得干脆利落,无半分犹疑。
  “哦?”
  “若是他,绝不会问我后不后悔。”
  伞下的空气仿佛凝滞了。白衣人的脚步有了一瞬极其细微的迟滞。
  “在你心中,哪吒……是何等样人?”
  与应未即刻作答。她望着前方巷口,一只湿漉漉的野猫蹿过,消失在墙头,记忆深处,某个同样弥漫血腥的片段,猝然翻涌。
  尸骸枕藉的妖窟外,血气浓稠如化不开的墨。少年火尖枪尖犹滴落暗红。他浑不在意地信手振去血渍,几步抢至与应面前,摊开掌心,几颗莹润饱满的朱果卧于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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