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与应摇首,扶柜站稳:“无碍。”
  日子不急不缓地滑过。与应身子依旧孱弱,咳疾缠绵难愈,有时仅晨起推门,吸入清冽空气,便会引一阵撕帛裂玉般的呛咳。
  她依旧清冷,寡言,但眉宇间那层厚重的霜色,似被江南氤氲的水汽与这方寸酒肆,悄然洇化。
  她会凝神听老李抱怨码头管事的刻薄,听王货郎讲述山野奇闻,听邻家卖豆腐的刘婶絮叨家中顽儿。她鲜少插言,只静静听着,偶尔颔首,或递上一碗温热的米酒。
  老李依旧粗豪,然每回饮罢离去,总用沾着泥灰的大手,在柜上多按几枚铜钱:“老板娘,毛豆钱!”时或几枚山果,时或河中所获小鱼,咧嘴一笑:“给后院那几个小东西添点嚼谷!”
  王货郎心细如发,不知何处寻来清肺止咳的草药,油纸包好,悄置柜上:“老板娘,听你咳得揪心,此物煎水,或可舒缓。”
  刘婶更是热忱,隔三差五便端来一碗滚烫豆腐脑,或刚出锅的葱油饼,不由分说塞给与应:“阿应啊,独个儿营生不易,瞧你瘦伶仃的!多吃些!这饼子香着呢!”
  与应望着柜上多出的铜钱、山果、小鱼、草药、冒着热气的吃食。这些物什粗粝,不值钱,甚或沾着泥土与汗息。
  她试着回应。老李再来,除却毛豆,会添一小碟自腌的脆咸菜。
  王货郎放下草药,她会轻声道:“费心了,多谢。”刘婶塞来热饼,她会弯一弯唇角:“婶子好手艺。”
  这细微的往来,耗去她本就稀薄的气力,却让她心底那片冰原绽开裂隙,透入一缕人间真实的暖意。
  午后,店内无客。几只鹅黄绒球在后院追逐嬉闹,花狸猫蜷于窗台,呼噜轻响。与应倚靠柜台,微喘着,望向门外河面悠然滑过的乌篷船。船娘软糯的江南小调,随风送入店中。
  王货郎挑担路过,探头笑言:“阿应老板娘,今日天光好,生意清淡正好歇息!”
  与应颔首,目光追着那远去的船影,轻语:“嗯,这般……甚好。”
  王货郎未听清,但见她神色宁和,亦含笑摆手而去。
  与应收回目光,落于自己苍白瘦削的手。这双手,曾执掌七苦菩提,曾挥剑荡魔,亦曾在天庭冰冷的玉简上,朱批牵系万灵的命数。
  庇护苍生,消弭苦难,曾是她的神职,是她存世的意义。然如今……
  她看着柜上刘婶新送的葱油饼,听着老李在码头洪亮的吆喝,品着王货郎那份无言的体恤……
  这便是他们……这便是吾等曾不惜焚身以火也要庇护的凡俗么?
  缘何……缘何此刻,倒似这芸芸众生,正以他们粗糙却温厚的掌心,笨拙地,庇佑着她这落魄的神祇?
  酒肆营生日渐起色。
  然与应的身躯终究是强弩之末。午后客至渐稠,她既要温酒沽酒、招呼应对,又要顾看后院鸡雏狸奴,常有力竭难支之感。
  “阿应老板娘,独力难支吧?”王货郎搁下酒碗,“该招个帮衬了。纵是半大少年,帮着劈柴担水、跑腿传菜也好。”
  与应倚柜,匀了口气,颔首:“……是当招一人。”
  午后,她裁了方红纸,研墨润笔,书就“招工”二字,下附几行小楷,无非洒扫劈柴、招呼跑腿等杂役,管食宿,工钱面议。墨迹未干,便贴于酒肆门外廊柱。
  刚贴妥,转身欲回,一阵风过,吹得红纸簌簌。与应急回首,只见一只覆着薄丝白手套的手,已稳稳揭下那新贴的红纸。
  白衣,白狐面具,如一道挥之不去的幽影,再度临门。
  与应心下一紧,黛眉微蹙:“阁下此举何意?”
  白衣人将那招工告示仔细折好,纳入袖中,声音透过面具传来:“应征。”
  “不必。”与应拒得干脆,转身欲入,“小店鄙陋,恐难容尊驾。”
  白衣人却已先她一步,侧身闪入店内。他动作迅捷,目标明确,径至后院柴垛旁,抄起倚墙柴刀,略一掂量,旋即手起刀落。
  动作干净利落,力道精准,劈开的薪柴被他码放得整整齐齐。
  “你!”与应追至后院,见他自顾忙碌,气结,“我已言明不必!”
  白衣人手下不停,头也未抬:“告示已揭,契成。”
  “何来契成?我未应允!”与应急欲上前阻拦,却被他一个利落旋身避开,他抱起劈好的柴薪,走向灶房。
  “柴火已劈好,工钱日结。”他放下柴火,又拿起水桶,熟门熟路地走向院中的水井,开始打水。
  与应看着他行云流水般干活的背影,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打?她此刻的状态绝非对手。骂?此人油盐不进。赶?他似乎打定主意赖着不走。
  “你究竟意欲何为?”她站在灶房门口,感到无力。
  白衣人放下水桶,转身,面具后的视线落在她苍白的面容上:“做工,取酬。”
  恰在此时,老李粗嗓响彻前堂:“阿应老板娘!再添二两烧刀子!这碟毛豆见底啦!”
  与应无奈,只得返身招呼。她刚执起酒提,一只覆着白手套的手已伸来,极自然地接过她手中酒提与粗瓷碗。
  “我来。”白衣人行至酒坛前,量酒、倾注。他将酒碗端给老李,顺手又取过柜上另一只空碗,走向王货郎:“温米酒?”
  王货郎愕然看着这突兀现身的白衣人,又望向柜台后的与应:“呃……正是,要温的。”
  白衣人颔首,麻利温酒去了。
  “老板娘,这位是……?”老李好奇。
  与应揉了揉胀痛的额角,看着那抹在店堂间穿梭斟酒布菜的白影,心中百味杂陈。随口应道:“新招的伙计。”
  “哦?伙计?”老李兴致更浓,“怎还覆着面具?神神秘秘的,敢问这位兄弟……高姓大名啊?”
  白衣人正将温好的米酒置于王货郎面前,闻言动作未滞,亦未应答。
  与应瞥他一眼,见他无自报家门之意,便漫不经心代答:“狐狸仙。”
  “噗!”老李一口酒险些喷出,“狐……狐狸仙?哈哈哈!老板娘真会说笑!这名号……绝了!”
  王货郎亦忍俊不禁,刘婶更是笑得前仰后合:“哎哟喂,阿应啊,你这伙计名儿可真别致!”
  狐狸仙……
  白衣人身形微僵,旋即复归如常,只沉默收拾桌上杯盘狼藉,似默许了这称呼。
  第69章
  酒水营生渐稳,与应瞧着老李他们常嫌下酒菜寡淡,又念及后院那几只日渐丰腴的鹅黄雏鸡,一个念头悄然萌生。
  制点心。
  做些甜糯暖腹的,既可佐酒,亦能填补她日渐空乏的脾胃。念头既起,她便开始琢磨,江南水乡,点心精巧,她忆起一味酒酿圆子。
  这日晨起,客未至,与应早早便在灶间忙碌。取细糯米粉,舀井水,徐徐注入,指尖力道轻柔,缓缓揉捏成团。
  揉就的糯米团莹白柔韧,置于粗陶敞口盆中,覆湿布醒着。又启一小坛自酿甜酒酿,坛封甫揭,清甜微醺之气瞬间氤氲开来,混着糯米清气,竟引人几分期许。
  醒好的糯米团搓作长条,再掐作指甲盖大小的剂子,于掌心一捻一揉,一颗颗浑圆玉润的糯米圆子便滚落撒了薄粉的竹匾。
  白衣人不知何时已立于灶房门口,抱臂倚门,白狐面具掩了神情,唯有一道视线凝在她沾着雪白粉粒的指尖。
  与应背对着他,却清晰感知那目光如影随形。这人无孔不入,连她此刻方寸间的宁谧也要窥探。
  她故意加重搓揉力道,一颗圆子被捏得微扁。深吸一口气,未回头,冷声道:“看够了?”
  白衣人不答,只缓步走入,他径至灶台另侧,取过一只净洁粗陶盆,自水缸舀入清水。接着,在与应微愕的注视下,竟也抓过一团醒好的糯米面,揉搓起来。
  指尖力道匀净,搓出的圆子大小如一,浑圆光洁,于竹匾中迅速排成齐整队列,远胜与应的效率。
  与应看着他覆着薄丝手套的指尖捻动糯米团,再看看自己手下那些大小不一的“拙作”,一股无名火倏然窜起。
  非是气他做得好,是恼他这般理所当然的介入,这仿佛天生就该掌控一切、包括她这小小尝试的姿态!
  “谁许你碰的?”声音更冷,怒意分明。
  “快。”白衣人言简意赅,手下不停,更多圆子自他指尖滚落。
  与应气结,却无从驳斥,灶上水已沸滚,咕嘟作响,亟待下圆。她狠狠剜他一眼,不再言语,端起自己那匾圆子,行至灶边,一股脑倾入沸汤。
  圆子入水,沉浮翻滚,须臾,颗颗变得晶莹剔透,如水中浮玉,跃上水面。
  与应执长柄勺,小心搅动,以防粘连。
  “酒酿。”白衣人提醒。
  “我知道!”与应没好气回,仍依言舀了几勺琥珀色酒酿倾入锅中。
  她又取一小碟干桂花,正欲撒入,白衣人却已将一只粗陶糖罐推至她手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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