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他端着药碗,转身走向石榻,与应看着他一步步走近,将药碗递到她面前。
“喝了。”
药汁漆黑如墨,散发浓烈苦涩,闻之便舌根发麻,与应没有犹豫,伸出未伤的右手去接,左肩伤口被牵动,手臂一软,药液险些泼洒。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稳稳托住碗底,亦稳住了她微颤的手,那手戴着同样素白的薄丝手套,隔绝了直接触碰。
与应抬眼,撞入面具后的目光,他没有言语,只就着此势,将碗沿轻抵她唇边,与应垂眸,就着他的手微微启唇饮下。
苦涩滚烫的药液涌入喉间,她紧蹙眉,强忍呕意,终于碗底见空。
她闭目,长吁一口带着药味的浊气,额角渗出细密冷汗,唇瓣被药汁染上深褐,狼狈不堪。
就在她以为煎熬结束时,一方素白的丝帕递到了她的唇边。
是白衣人的手,他似乎想替她擦拭嘴角残留的药渍,这个动作太过自然,又太过亲昵。
身体比思绪更快,她向后一仰,避开了那方丝帕,动作幅度之大,再次牵动了左肩的伤口,痛得她倒抽冷气,脸色煞白。
这一避,在两人之间划下无形鸿沟,空气凝滞,那只执着丝帕的手,悬在半空。
旋即,那手若无其事地收回,连同那方素帕,一同隐没于白袖的深处。
“毒已压制,静养几日,自可拔除。此处灵气虽稀薄,胜在清净,可暂避风雨。”
他不再看她,转身走向那几棵虬结桃树下,重新盘膝坐于青石,目光投向谷外迷蒙的远山。
仿佛方才那递出丝帕的动作,从未发生,唯余石榻上的与应,心口似被重物狠狠撞击,闷痛难当。
她缓缓抬手,用袖口胡乱抹去嘴角苦涩药渍,力道有些重,唇瓣被粗粝布料摩得生疼,她闭上眼,强迫自己不再望向那背影。
时光在这幽谷中失了刻度,日升月落,花开花谢,皆与这隔绝的小天地无关。
与应的伤势在草药与谷中清气滋养下,恢复神速,毒素拔尽,伤口开始结痂。虽仍虚弱,行动已无大碍,她每日活动范围很小,多时只是静坐石榻,凝望那白衣人。
他除却必要的取水、采药、熬药,便是盘坐青石,目光投向渺远,他依旧喂养那些微末鸟雀,无丝毫多余情愫流露。
两人之间,几乎没有言语,他送药她便饮,他递来溪水洗净的野果,她便默然接过。
直至一个深夜。
谷中万籁俱寂,唯有风过桃林的簌簌与溪流的低吟,浓云蔽月,只透下稀薄微光,将桃枝投下魑魅般的暗影。
与应睡得不稳,肩伤隐痛,白日强抑的纷乱心绪在梦中翻腾。她梦见昆仑风雪,梦见南天门外冰冷的金瞳,梦见泥泞路上倏然消逝的小小身影……
“娘子……”
与应惊醒,黑暗中她绷紧身躯,警惕环视,石榻边空无一人,谷中依旧岑寂,唯有风声树影。
是梦魇?
“娘子……”那声音再度响起,更清晰了些,“好黑……好冷……你在哪里呀?我寻不到回家的路了……”
声音的来源,竟像是从她自己的心底深处传来,与应下意识地捂住心口。
“嘻嘻……”那声音又变了,“小狗……你躲在这里呀?跟那个白衣服的木头人一起?没用的……他找不到我……他不敢碰你……”
是那个心魔的声音!他竟能直接侵入她的意识?!
“滚出去!”
“滚?”心魔的声音变得尖利,“该滚的是你们!是你们把我丢掉的!是你们不要我的!凭什么你们可以躲在这里看花花?凭什么我要在外面挨饿受冻?凭什么!”
怨念缠绕她的心脉,与应闷哼一声,额角冷汗涔涔,身体不由自主蜷缩。
“痛么?嘻嘻……这就痛了?还有更痛的呢!那个白衣服的……他是不是碰你了?是不是给你擦嘴了?他凭什么?!你是我的!我的小狗!我的!只有我能碰!”
与应抱住了头,意识摇摇欲坠。
“放开她。”
她艰难地睁开眼。
白衣人不知何时已站在石榻边,面具后的目光锁定着她心口的位置。
“呵……木头人来了?”心魔在她脑中嗤笑,挑衅十足,“你能奈我何?她如今是我的巢!她的血,她的痛,她的因果……皆是我的养料!你碰她一下试试?你敢碰,我便撕碎她!”
白衣人的气息变得危险,周围的温度急剧下降,连飘落的桃花似乎都凝滞了一瞬。
但他终究没有动,他只是站在那里,视线穿透她的身体,直刺藏匿于她心脉深处的污秽。
“滚出来。”
“不出来!就不出来!”心魔在她意识里尖叫,“有本事你连她一起杀啊!就像当年你想杀了我一样!来啊!动手啊!木头人!”
与应承受着两股强大意志在她体内的拉锯,痛苦几近昏厥。
最终,是白衣人周身的寒意缓缓敛去,他看了一眼蜷缩石榻的与应,目光复杂难辨。
他未置一词,转身,一步步走回青石,重新盘膝坐下。
心魔在她意识里得意地大笑:“看吧!他不敢!他永远是个懦夫!一个被锁链拴住的废物!哈哈哈……”
笑声渐渐低了下去,与应躺在冰冷的石榻上,大口喘息,她望着青石上的背影,问:“为什么……为什么它会……在我这里?”
青石上的背影纹丝不动,仿佛并未听见。
“告诉我!”与应挣扎着撑起上半身,“那个‘心魔’,它说它是被丢掉的!它为什么会缠上我?为什么会藏在我的身体里?”
白衣人终于缓缓转身,他未即刻作答,只静静看她,谷中唯余风穿桃林的呜咽。
许久,久到与应以为他不会回应时,那声音才透过面具传来:“因你躯壳之内,融有他的骨血。”
“什……什么?”她疑心听错,“血肉,孩子?不可能!绝不可能!”
她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小腹,指尖冰凉。似乎也不是没有可能……那么多次,每次都……可仙神不会轻易孕育生命,怎么可能……
白衣人竟轻笑出声:“非是孩儿,是颗樱桃。”
樱桃?
与应彻底怔住,脑中一片空白。
他又道:“当年,他于心口种下的樱桃,为你所食,因果由此缔结。他将那核,视作与你生命的纽带,以自身妄念日夜喂养,如同植于心尖的种子。”
“执念为壤,心火为露,它初生懵懂,灵智混沌,难辨爱恨,不晓亲疏,它可以是鬓簪桃花的玉雪稚子,也可以是……血洗山河的灭世凶星。”
“它……便是那颗被执念喂养、在你心尖生根的‘孩子’。”
第64章
清晨,熹微天光穿透层层叠叠的桃花,与应闭着眼假装沉睡,消化这颠覆性的真相。
就在这时,一股熟悉的气息悄然靠近,她睁眼,那个小小的身影正立在石榻边,不再是昨夜意识中怨毒嘶鸣的魔物。
乌黑柔软的发丝沾着细碎水珠,肌肤剔透胜雪,一双黑眸子清澈见底,长睫上还挂着晶莹露滴,唇瓣是柔嫩的粉,怯生生地望着她。
白衣人熬药的动作早已停下,他背对着谷口,但周身的气息瞬间变得冰冷。
小哪吒似感知杀意,哭声更大了,他抬起头,泪痕满面,目光越过白衣人,直直落在石榻上的与应身上。
“娘子……”他抽噎着,一步一步,小心翼翼,怕惊扰什么,又怕被再次驱赶。
“小狗……”他行至榻边,仅一步之遥,却不敢再前,泪珠滚落,“对不起……娘子……小狗……对不起……”
他一遍遍重复,声音支离破碎:“我……我不是存心的……真的……真的不是存心伤你……让你痛的……”
他伸手想拉与应衣角,却在半空僵住,怕触碰再次带来痛苦:“我……我管不住……看见别人碰你……近你……就好难受……这里……”幼小的拳头砸向胸膛,像要掏出那颗不听话的心脏,“这里像火烧!烧得好痛!像要炸开!”
“娘子……你是我的小狗啊……是我的……为何……为何那个白衣服的木头人能碰你?能替你擦嘴?能……能守着你?他凭什么?!我不许!绝不许!”
说到最后,声线陡然拔高,小小的身体周围竟隐隐腾起灼热气浪,几片飘落的桃花瓣在他身侧化为齑粉。
但戾气旋即被更深的哀求压下,他似乎被自己失控吓到,惊恐地看着与应。
“娘子……别不要我……”他跪倒在石榻前的泥泞里,“别跟他好……我才是你的小狗……我以后……以后定乖乖的!不吓你了!不……不让你痛了!”
“娘子……小狗知错了……你饶小狗这回……就这一回……好不好?小狗日后……定做你最乖、最听话的小狗……求你……”
泪水模糊了视线,只能看到一个朦胧轮廓倚在榻上,他拼命眨眼驱散水雾,想让娘子的模样清晰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