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哪吒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灌江口恢复了寂静,唯有江水拍岸的呜咽。
  杨戬独自坐在桌旁,良久,才缓缓抬手,从袖中极其珍重地取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被透明水晶小心翼翼封存起来的糖人。
  糖人的模样,是位眉眼清冷的女菩萨,水晶表面光滑冰凉,隔绝了尘世的湿气,也隔绝了所有可能的触碰。
  水晶的一角,还粘着一点极微小的糖渍,当年集市上,孙悟空抢走“猴子”糖人时,不小心蹭上去的。
  杨戬的指尖隔着水晶,拂过那糖人菩萨的轮廓。
  一滴冰冷的液体,无声地坠落在水晶光滑的表面上,沿着那点干涸的糖渍,缓缓滑落。
  他终究,也未能护住心头那捧不敢惊扰的雪。
  而那场集市上,他终究没来得及,尝一口属于“二郎神”的糖人是什么滋味。
  这便是遗憾。
  第60章
  历劫者,携记忆入世,封法力于泥胎,真真切切,去尝那七味苦胆,与应立于忘川渡口,魂魄浸染着前尘旧忆的微光。
  “去吧。”孟婆的声音无悲无喜,递来一碗浑浊的汤,“此汤非为忘情,只为封存你一身仙灵之力,直至劫满归位。”
  汤水浑浊,与应仰首饮尽,一股沉重枷锁瞬间缠缚神魂,仙骨灵光尽敛,唯余凡胎的滞重与记忆的剔透。
  她踏入红尘,此一世,她是江南烟雨中小小医馆的学徒,名唤“阿应”。习惯了孤影茕茕,习惯了在无人处仰望那遥不可及的星汉,直到某日,药柜后整理晒干艾草,无意间瞥向街角——
  一个身影。
  白衣胜雪,与市井的灰暗格格不入,脸上覆着一张毫无表情的白狐狸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落在她身上,阿应的心猛地一跳,她下意识想调动法力探查,回应她的只有凡躯的无力感。
  她无从分辨,白狐面具隔绝了一切。
  多年后,阿应已能独当一面,一个暴雨倾盆的午后,雷声滚滚,乌云如墨。
  她撑一柄破旧油纸伞,匆匆赶往邻镇送药,雨水砸在伞面噼啪作响,汇作浑浊溪流,冲刷着青石板路,天地一片迷蒙水幕。
  长街寂寥,行至街心,前方蓦然撞入一队刺目的红。
  一支迎亲队伍。
  那喜庆的红,在灰暗雨幕中洇开,透出荒诞的凄怆,与此同时,长街彼端,另一抹更沉重的颜色,缓缓压来——
  是一支出殡的队伍。
  披麻戴孝的亲人哭声被雨声吞没,只有一张张悲戚的脸在雨水中模糊不清。
  红与白,生与死,喜与悲。
  两支队伍,在这狭窄长街,滂沱雨幕里,避无可避地相遇了。
  人群瞬间凝固,唯余雨声哗然,抬轿的与抬棺的汉子面面相觑,送亲的与送葬的亲友僵立原地,不知所措。
  红白相撞,大凶之兆。
  阿应也被困住,她撑着伞,站在泥泞的路边,看着眼前这荒诞又宿命般的一幕,雨水顺着伞骨流下,打湿了她的肩膀,寒意刺骨。
  就在这诡异的僵持中,她的目光穿透重重雨帘,再次捕捉到了那个白色的身影,他依旧站在街角一处稍高的屋檐下,白衣在雨中依旧纤尘不染。
  隔着雨幕。
  隔着人群。
  隔着轮回的距离。
  那目光落在她身上。
  心跳再次失序,未及看清面具后的眼神,送葬队伍中老者一声悲鸣撕破僵局,人群骚动,抬棺者咬牙欲从旁挤过,迎亲者慌乱退避。
  混乱中,阿应被人群推搡了一下,油纸伞脱手飞出,冰冷的雨水砸在她脸上、身上,让她打了个哆嗦。
  就在这时,一支强健有力的手臂猛地从旁边伸来,稳稳地扶住了她踉跄的身体。
  阿应惊愕抬头,扶住她的是一个陌生的年轻汉子,穿着粗布短打,脸上带着焦急:“姑娘当心!”
  她站稳道谢,再抬眼望向街角。
  那抹孤绝的白,已杳然无踪,雨依旧下,红白两队在狼狈混乱中错开,各自驶向命定的终途。
  时光无情,小镇医馆的阿应,终究未能挣脱凡尘女子最寻常的樊笼,一纸婚书,将她许予邻镇素未谋面的富户之子,缘由直白:丰厚聘礼,可解医馆燃眉。
  大婚之日,锣鼓喧天,阿应穿着厚重繁复的嫁衣,如同一个被精心装扮的祭品,坐在花轿中。
  轿帘隔绝了外面的喧嚣,只留下轿身摇晃带来的眩晕感,她低头,看着自己交叠放在膝上的手,腕间,空无一物。
  那串象征解脱的菩提珠,连同那个装着它们的锦囊,早已在投入轮回时,被彻底封存,感知不到,更取不出。
  花轿行至镇外长亭,依俗稍歇,阿应被搀扶下轿透气,沉重凤冠压得颈项酸痛,她仰首望天,目光却在不经意间,骤然凝滞——
  是他。
  依旧是那身不染尘埃的白衣,依旧是那张毫无表情的白狐面具,他静立长亭外一株老柳树下。
  隔着喧天锣鼓,隔着满目宾客,隔着这身沉重的红,他的目光穿透一切,落在她身上。
  这一次,阿应清晰地看到了。
  那面具后露出的金瞳。
  她唇瓣微张,灵魂深处那个名字呼之欲出,却哽在喉间,无声无息,一阵风过,掀动盖头一角。
  刹那间的视线交汇。
  她琉璃般的眼瞳里,映着柳树下那抹孤绝的白,没有泪。
  他看到了。
  看到她眼中那片比死亡更冷的荒芜,看到她无声的质问:你在这里,又能如何?你记得什么?又能改变什么?
  下一刻,他倏然转身。
  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阿应,还站在原地,盖头被风吹落一角,雨水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地落下,打湿了她繁复的嫁衣,红色在雨水中晕开,如同泣血。
  腕间,仿佛还残留着当年南天门前被他攥出的红痕幻痛,心口传来尖锐的绞痛,他走了,像昆仑雪巅上她的消散一样,无声无息。
  这一次,是他先转过了身。
  花轿再次抬起,摇摇晃晃,载着她驶向未知的夫家,雨势渐大,敲打着轿顶,阿应缓缓抬起手,从贴身的衣襟里,摸出了一样东西。
  不是菩提珠。
  是一枚小小的玉坠,玉质普通,雕工也略显粗糙,却被人摩挲得光滑无比,透着经年累月的暖意。
  这是她这一世凡身的母亲留给她的唯一念想,一个平凡女子对女儿最朴素的祝福,轿子行至陡坡,抬轿的脚夫一个趔趄,轿身倾斜。
  “啊!”轿内的阿应惊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紧攥着玉坠的手下意识地伸出轿帘,想要抓住什么稳住身形。
  玉坠脱手飞出,一道温润的白光在空中划过,然后,不偏不倚,砸在路中央一块凸起的顽石上。
  玉身瞬间迸裂,数瓣碎片被浑浊雨水裹挟着,沉入泥泞深处,杳无痕迹,阿应怔怔望着那片泥泞,伸出的手僵在半空,雨水顺着指尖滴落,冰冷刺骨。
  她缓缓收回手,靠回冰冷的轿壁,阖上双眼,长睫之上,水珠沉沉颤动,不知是雨,还是别的什么。
  花轿在风雨飘摇中,驶向注定的囚笼。
  窗外风雨未歇,敲打窗棂,这方寸囹圄,便是此生樊笼,死寂几乎将她吞噬之际,床榻内侧,厚重的锦被下,忽地拱起一个小包。
  “老鼠?”
  锦被猛地被掀开一角,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钻了出来,乌发柔软微乱,衬得小脸玉雪剔透,唇瓣是健康的粉,眼睛黑亮如浸水的曜石。
  似乎睡得迷糊,他揉揉眼睛,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然后,看到了床边身着大红嫁衣的与应,黑亮的眼睛瞬间睁得更圆了。
  “娘!”他脆生生地喊了出来,带着刚睡醒的软糯鼻音,伸出藕节般白嫩的手臂,就要往她身上扑。
  娘?世间再无比顶着前世爱侣的躯壳唤一声“娘”更荒谬的冲击。她下意识后缩,避开那扑来的温热。
  她连忙制止:“不许叫!谁是你娘!”
  小娃娃扑了个空,小嘴一瘪,硬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歪着小脑袋看她*,似乎在思考,片刻后,委屈忽如云散,小脸绽放出甜腻的笑靥。
  “那……娘子!”他脆生生地改了口,黑亮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儿,重复道:“娘子!漂亮娘子!”
  她强压下翻腾的心绪,冷声道:“胡闹!谁放你进来的?出去!”
  小娃娃却对她的冷脸毫不在意,他自顾自地从被窝里彻底爬了出来,挨着她坐下。
  他仰着小脸,满是欢喜:“你真好看!比梦里还好看!我找到你了!以后你就是我的小狗了!我会好好养你的!”
  手被挥开,他再次伸出手,这次目标不是嫁衣,而是她紧紧交握在膝上的手。
  “别碰我!”与应再次避开。
  拉扯间,小娃娃的袖口被带起,一个圆溜溜的小东西从他袖中滑落,滚了两圈,停在与应的腿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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