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听到声响,他转过身。
  “回来了。”
  “嗯。”
  短暂的沉默在殿内弥漫,与应静静地站着,素白的衣衫勾勒出清瘦的轮廓,乌发松松绾着,几缕碎发散落在颈侧,殿内柔和的光线落在她身上,本该是温暖的,却莫名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孤寂。
  他总觉得……她在哭,在服丧,可他们明明刚成婚,他朝她走去,停在她面前。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熟悉的温热,轻轻抚上她的脸颊,她的肌肤冰凉细腻,像上好的冷玉,他细细地看着,似乎在寻找什么,确认什么。
  “你……在哭?”
  与应抬起眼睫,眼眶干燥,眼里没有丝毫水光,只映着他。
  “没有。”
  指尖下确实没有泪痕,可那种下一刻就要碎裂的感觉,却挥之不去,他不再去想,遵循着身体里某种残留的本能,他伸出手臂,将她整个人揽入怀中。
  与应的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顺从地依附在他胸前,像初春的雪,柔软,轻飘,稍一用力就会融化消散。
  他的怀抱依旧温热,带着熟悉的莲香气息,他低下头,温热的唇印上她的额头,然后是眉心,鼻尖……唇瓣。
  ……
  一滴温热的液体,毫无征兆地滴落在哪吒的颈侧,他动作猛地一顿。
  抬起头,对上与应的眼睛。
  ……
  哪吒没有立刻睡去,他依旧紧紧抱着她,手臂圈着她的腰,下巴抵在她微凉汗湿的额发上。
  他微微侧过头,在她额角印下一个吻,金瞳在昏暗的光线下,映着她疲惫脆弱的侧脸,一种模糊的情绪,在他空茫的胸腔里搅动。
  他忽然开口:“与应。”
  “嗯?”
  “你会一直陪着我吧?”
  他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
  “就像现在这样……一直陪着我。”
  过了许久,她说:“会,我会一直陪着你。”
  哪吒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似乎松了口气,那点模糊的不安被这斩钉截铁的承诺安抚下去,他心满意足地蹭了蹭她的发顶。
  “嗯。”他含糊地应了一声,眼皮渐渐合上,呼吸变得平稳悠长,很快沉入了无梦的睡眠。
  与应静静地躺在他怀中,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她的目光越过他沉睡的肩头,落在殿内那些尚未撤去的红绸上。
  烛火跳跃,将两人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亲密地交叠着,仿佛永不分离。
  许久,许久。
  直到窗外的天光由深蓝转为灰白,晨曦即将破晓,与应轻轻地挪开了他的手臂,动作轻柔,生怕惊扰他的安眠。
  她下榻,没有点燃灯烛,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捡起地上散落的素白长衫,一件件穿上,最后,她拿起那根绯红的发带,将它紧紧攥在手心,感受着那上面残留的余温。
  她站在云榻边,最后一次低头,凝视着他沉睡的容颜,晨光熹微,勾勒出他俊美无俦的轮廓,褪去了清醒时的空茫,显出一种近乎无辜的纯净。
  她的指尖微微抬起,悬在半空,似乎想最后触碰一下他的脸颊,但最终,那指尖只是颤抖着,无力地垂落下来。
  她猛地转过身,不再回头,晨曦初露,微光穿过窗棂,给殿内残存的暗红镀上了一层凄凉的暖金。
  与应推开了七苦殿沉重的殿门。
  门外,清冷的晨风卷着薄雾涌来,吹动她素白的衣袂和披散的长发,发丝拂过苍白的脸颊,像即将被风吹散的影子。
  她最后看了一眼身后被红绸装点得如同巨大灵堂的宫殿,以及门内那个在安眠中依旧紧拥着“承诺”幻影的人。
  然后,她迈步,决绝地踏入了翻涌的晨雾之中,身影很快被雾气吞没,消失不见。
  方向,是灵山。
  殿内,沉睡的哪吒在梦中无意识地蹙了蹙眉,他翻了个身,手臂摸索着,在云榻上徒劳地抓握了几下,最终只抓住一片虚空。
  他以为,她只是回灵山看望师父了。
  如同过去的许多次一样。
  他会等她回来。
  与应换上了灵山最寻常的青色棉麻常服,宽大舒适,她踩在莲池边被晨露打湿的温润卵石上。
  观音端坐池畔一方光滑青石,膝上摊开一卷古老的贝叶经,与应走近,如倦鸟归巢般,自然依偎着她坐下。
  “醒了?”
  “嗯。”与应轻轻应了一声,侧头靠在观音微凉却坚实的肩膀上。
  在灵山,在师父身畔,她不必再做端持的七苦元君,只是一个可以疲惫、可以软弱的弟子。
  观音搁下经卷,素手轻抬,为她拂去鬓边被晨风撩乱的青丝,垂眸凝视倚在肩头的与应,眼中怜惜如莲池水波,无声漫溢。
  “今日想做什么?”
  与应想了想,指向莲池中那几株新移栽的粉金火莲,那是哪吒当年强行“装饰”七苦殿留下的,被她偷偷移了回来。
  “想看看它们能不能活。”
  “好。”
  师徒二人便挽起衣袖,踏入池水中。
  观音教她如何梳理被天庭浊气侵染的莲根,如何以灵力温和驱散淤塞,如何引动紫竹林最纯净的生气去滋养,与应学得专注。
  午后的紫竹林,光影慵懒*。
  观音常在竹荫下设一张小小竹案,置新沏的清茶与几碟灵山特有的素点心:或是清甜的竹实糕,或是带着莲香的酥饼。
  与应会捧着茶盏,听师父讲一些古老的佛经故事,或是灵山深处的奇闻异事,有时,她什么都不想听,只是趴在竹案上,看着师父专注地誊写经文。
  观音的侧脸在竹影下显得格外柔和,与应看着看着,眼皮便开始打架,最后竟真的伏在案上沉沉睡去。
  梦中,她能感知师父将带着檀香与竹叶清气的薄毯覆于她身,那温煦的暖意,将她轻柔包裹。
  这便是她在灵山的日常。
  简单,宁静,充满了被珍视的温暖。
  观音鲜少再提菩提子,仿佛它们从未存在,与应亦将它们小心收在一枚小小锦囊中,贴身安放,暂不去想那沉甸甸的抉择。
  唯有夜深人静,独卧竹舍,听窗外风过竹林的呜咽时,心口方泛起细密的刺痛,那痛楚提醒着她,昆仑的风雪并未远去,天庭的红烛依旧在记忆深处滴落着凝固的烛泪。
  每至此时,她便披衣而起,行至莲池边,池水在月华下泛着幽蓝微光,那几株被精心照料的火莲,于夜色中静静舒展叶片,透出点点顽强的生机。
  她默然独坐师父常踞的那方青石,凝望水中皎月的倒影,观音有时会无声出现在她身后,不置一语,只静静相伴,清冷的月辉洒落两人肩头,将影子拉得绵长。
  与应想,此处或许真是她漂泊灵魂,最终得以停泊的港湾了。
  百年光阴,在紫竹林的清风与莲池的静谧中,如同指间流沙,无声滑过,她不再是七苦元君,只是灵山深处一名寻常的小仙,无职无责,闲看云卷云舒。
  百年间,她从未踏足天庭一步。
  直到今日。
  灵山有法会,广邀三界仙佛,一份鎏金请柬,被递到了她的手中,由她代为转呈那位驻守南天门的元帅。
  百年了,天庭的风,是否还如记忆中那般砭骨?七苦殿的红绸,想必早已褪尽浮华,连同那些凝固的烛泪,一同湮没于时光的尘埃。
  她换上了一身灵山最普通的雪色常服,布料柔软,宽大舒适,不显山不露水,发髻用一根最寻常的木簪绾起。
  当她的步履再次踏上通往南天门的云路时,足音平稳,心湖沉寂,南天门依旧巍峨,金光万道,瑞气千条。
  与应一眼便看到了他,哪吒,或者说,是驻守南天门的元帅,三坛海会大神。
  他伫立玉柱旁,一身火红战袍烈烈如焚,昳丽的容颜在冷肃甲胄映衬下,更显凌厉锋芒。
  百年光阴,似乎未在他身上刻下多少印记,唯那双金瞳,沉静地映照着天门流转的云霞与往来仙神,激不起半分涟漪,只余职责赋予的冰冷审视。
  只一眼,与应便确认,他又忘记了。
  他侧首与身旁神将交代事宜,侧脸线条如刀削斧凿,语气平缓无波,与应一步步走近,足音落在光洁云砖上,轻若鸿羽。
  哪吒似乎有所察觉,微微侧过头。
  目光,在空中交汇。
  百年光阴,沧海桑田。
  他的视线,掠过她的容颜,她的素衣,最终,定格于她左手腕上那串古朴的木色佛珠,与应在他目光注视下,行至近前,微垂螓首,双手奉上那份鎏金请柬,姿态恭谨而疏离。
  “元帅。”声音清泠平静,无一丝波澜,“灵山送来请帖,邀元帅赴宴。”
  “哪吒”的目光依旧胶着于她的腕间,他默然一瞬,方缓缓伸手,接过请柬,指尖无意擦过与应手背,依旧是温热的,却传递不出半分属于“哪吒”的熟悉气息。
  “有劳元君。”他的声音响起,平稳,低沉,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辨不出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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