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冰凉。湿润。
  这一触不过瞬息,却让哪吒的脚步微不可察地滞了半拍。
  金甲下的身体瞬间绷紧,胸口樱桃核的位置传来灼痛,他垂眸,看见自己手背上沾着滴晶莹的仙露,正顺着盔甲纹路缓缓下滑。
  “元帅留步。”
  一道声音在身后响起,哪吒转身,看见值日星官手持玉简拦住去路。
  “陛下口谕,三太子今日殿前失仪,罚禁足云楼宫三日,静思己过。”
  “臣,领旨。”
  转身时,哪吒状似无意地将那只沾了仙露的手背在身后擦了擦,仙露渗入金甲缝隙,消失不见。
  云楼宫大门在身后重重关闭,禁制亮起,将整座宫殿笼罩在淡金色的光幕中。
  哪吒站在空荡荡的殿内,盔甲下的身躯终于松懈下来。
  那滴藏在甲缝中的仙露终于落下,砸在大殿的玉砖上,水珠落地的瞬间,竟泛起一丝极淡的金芒,却又很快转瞬即逝。
  哪吒盯着那处水渍,金瞳深处有什么东西微微闪动,他缓缓抬手,抚上自己的胸口,那里,樱桃核正在发烫。
  殿外夕阳西沉,将云楼宫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而在更远的西方天际,灵山的轮廓渐渐隐入暮色。
  一条黯淡的白绫,正缓缓沉入净池深处。
  与应赤足站在池心,水面没过腰际,那条被仙露污染的往生绫沉在池底,净池四周的罗汉闭目诵经,佛光缠绕在她周身。
  “七苦元君需涤尽尘缘。”
  她垂眸看着水中倒影,眉心朱砂红得刺目,雪白僧衣被水浸透,贴在皮肤上。
  净池开始翻涌。
  这不是普通的水,每一滴都承载着苍生疾苦,此刻正顺着她的毛孔钻入体内。与应的手指掐进掌心,陷进肉里,她猛地弯下腰。
  “元君?”岸上的罗汉停下诵经。
  “继续。”
  净池沸腾,水面浮现无数扭曲的面孔,都是她承载的苍生苦难,那些面孔张开嘴,发出无声的尖叫,疯狂撕扯她的神识。
  与应踉跄着后退一步,就在她即将跌倒时,袖中传来微弱的震颤,那条沉在池底的往生绫自发缠上她的手腕。
  绫缎冰凉,却带着熟悉的温度。
  她轻声道,松开手,往生绫重新沉入池底,带着那滴偷渡的仙露。
  暮色渐沉,净池恢复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与应走过长廊,明日便是百年一度的盂兰盆法会,她作为七苦元君,需在法会上为苍生诵经消业。
  经堂内,长明灯静静燃烧,与应在蒲团上跪坐下来,面前案几上摆放着明日要用的经书。
  她伸手抚过经卷,指尖却在触及书页时微微一颤,上面不知何时落了一粒樱桃核。
  “元君,净池已备好。”
  门外传来小沙弥的声音,与应合上经卷,将那颗樱桃核拢入袖中:“知道了。”
  净室雾气氤氲,与应褪去外袍,踏入池中,水温刚好,却让她想起白日在净池中承受的刺骨寒意。
  水面荡起涟漪。
  与应蹙眉,发现是袖中那颗樱桃核落入了池中,核粒沉到池底,竟泛起一丝红光,转瞬即逝。
  她伸手去捞,指尖却在触到水面的瞬间僵住。
  水中的倒影变了,不再是眉心点朱的七苦元君,而是当年那个会为了一篮酸樱桃皱眉的少女。
  倒影中的“她”眨了眨眼,嘴角扬起一个与应早已遗忘的,鲜活的笑。
  “你还在怕水吗?”
  与应猛地闭眼,再睁开时,水面已恢复平静,那颗樱桃核静静躺在池底,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元君?”门外的小沙弥轻声催促,“尊者说,明日法会需早起。”
  “这就好。”
  与应起身,水珠顺着她的长发滚落,更衣时,她发现那颗樱桃核竟黏在袖里,怎么也抖不掉,最终她放弃了,任由它藏在衣褶深处。
  夜深了。
  与应躺在禅榻上,听着窗外竹叶沙沙,她本该入定调息,却罕见地感到一丝困意。
  朦胧间,她听见有人在很远的地方喊她的名字,不是元君,而是……
  “与应!”
  少年清亮的声音穿透梦境,她猛地睁眼,发现窗外月光变成了血色,一颗熟透的樱桃从窗缝滚进来,落在她掌心,鲜红如血。
  “尝尝?这次不酸了。”
  与应惊醒。
  天还未亮,禅房寂静如常,只有掌心一点湿润提醒着她,那颗梦中的樱桃,此刻正静静躺在她的手里,鲜红欲滴。
  窗外,晨钟响起,法会钟声撞破晨雾,一声沉过一声,殿门大开,霞光涌入,老妇捧着油灯,跪在最前方。
  “求元君慈悲……救我儿……”
  “他若去了……老妇也活不成了……”
  与应端坐莲台,垂眸看着那点卑微的火光,佛香缭绕,模糊了老妇的脸,却勾勒出她记忆中另一个倒下的身影。
  “生死有命。强求,徒增苦厄。”
  她拿起杨柳枝,蘸了净瓶里的水,水珠滴落,拂过老妇花白的头顶。
  老妇发出感激的呜咽,匍匐着倒退出去,佝偻着融入殿外的霞光里,消失不见。
  檀香依旧袅袅,诵经声包裹着她,丝丝缕缕的黑气从殿外无数跪拜的信众身上升起,缠绕上她的手腕和脚踝。
  饥饿的灼烧感在胃里翻腾,病痛的钝锤敲打着骨头,离别的酸涩哽在喉头,求不得的绝望勒紧心脏。
  苍生的苦,在她这副躯壳里冲撞,她面无表情地承受着,袖中的樱桃核却隐隐发烫。
  黎应……褚云玺跪在破败佛龛前的剪影,烛火映着她的脸。
  黎昭然扭曲的脸在祭坛火光中放大,他狞笑着,毫不留情地将她推入阵心。
  然后,是那抹熟悉的身影,自己曾嫌弃“九千岁”拗口,为她取名叫“阿长”的梅花妖。
  水汽瞬间模糊了与应的视线,什么七苦元君,什么悲悯空寂,都是假的,都是彻头彻尾的骗局。
  阿长化形的佛光是假的,救她是假的,看似没心没肺的关怀和保护,全是冰冷的算计。
  是天道早早布下的饵料,只为让她这条注定要被供奉上祭坛的鱼,在失去时尝到最剜心刺骨的痛。
  后来,那点属于阿长的嫣红,也被洗去了,取而代之的,是眉心这点冰冷,象征着七苦权柄的朱砂。
  与应的目光穿透缭绕的佛香和诵经的僧众,仿佛看到了遥远的云楼宫。
  她看到哪吒眉宇间那道属于天神的红色神纹,那纹路正覆盖属于哪吒的一切痕迹,自然也包括殷素知留下的泪。
  他生辰时许下的,那些带着烟火气的愿望,希望母亲幸福也好,希望世间百姓不受苦难也罢,都将在天道的修正下化为齑粉。
  或许很快,他们之间残存的因果亲缘,被凡尘烟火熏染过的,属于哪吒和与应的牵绊,都会被彻底抹平。
  他们会变成两条永不相交的轨迹,各自运转在天道的星盘上,形同陌路,毫不相干,甚至,拔剑相向。
  “元君?”
  与应猛地回神,她垂下眼帘,看见自己放在膝上的手,指甲不知何时已深深掐进掌心,皮肉翻卷,却没有一滴血流出来。
  太乙真人为她改了名字,给她新的身份,她也因此与哪吒相识,仿佛一切都在走向美好的未来。
  可命运还是追上了她。
  所谓的七苦,这加诸她身的无尽折磨,最终都由她身边至亲至近之人,用血泪替她先行尝遍。
  一切的一切,环环相扣,步步紧逼。
  她呢?她坐在这里,替苍生受苦,换天下太平,用她的毁灭,成全天道的圆满。
  真是……可笑,可悲,可恨至极。
  第34章
  法会结束后,与应回到净心殿,她跪坐在蒲团上,看着案前摆放的经书。
  经书上有一行小字,是观音大士的亲笔:“众生皆苦,汝当慈悲。”
  她盯着那行字,想起自己刚成为七苦元君时,第一次见到观音的场景。
  那时候她刚在阵法中消散,却又从净池里爬出来,浑身湿透,她记得自己跪在观音面前,问:“为什么是我?”
  观音没说话,只是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那只手很暖,让她想起殷夫人的掌心,温暖,像母亲一样。
  “你恨吗?”观音问她。
  与应点头。她恨黎昭然,恨阿长,恨这该死的命运。
  “那就好。”观音说,“有恨,才能懂慈悲。”
  与应当时不明白。现在她懂了。
  观音大士收她为徒,不是因为她是七苦元君,而是因为她心里还留着那点恨。
  灵山上的菩萨罗汉们,个个都说要慈悲为怀,可他们的慈悲是冷的,像庙里的金身,镀着层光,内里却是空的。可她知道,真正的慈悲是从血里长出来的。
  殿外传来脚步声。与应抬头,看见观音站在门口,白衣飘飘,手里拿着个净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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