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她抬头看向哪吒,见他正低头专注地吃着面,动作有些快,嘴角沾了一点金黄的汤汁,与应指了指自己的嘴角示意。
哪吒皱眉,抬手胡乱擦了一下,却擦错了位置,汤汁依然顽固地留在那里。
殷素知看着,眼中泛起温柔的笑意,递过一方干净的素帕,满是宠溺的无奈:“从小就这样,吃面总会沾到,急急忙忙的……”
哪吒从小天生神力,性子更是急如烈火,在饭桌上自然片刻也闲不住。
他尤其讨厌吃面条,觉得又烫又麻烦,总是匆匆扒拉几口便急着跑出去玩耍闯祸。
“夫人手艺真好。”与应真心实意地赞叹。
“吒儿小时候,可没少吃呢。”她说着,自然而然地拿起汤勺,给哪吒碗里添了一勺温热的清汤,“慢点吃,别噎着。”
哪吒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低声嘟囔了一句:“……又不是小孩子了。”
话虽如此,他却将母亲添的那勺汤,连同碗底最后一点面汤,都喝得干干净净,一滴不剩。
饭后,暮色四合。
殷素知从内室取出一盏小巧玲珑做工精致的莲花灯,走到院中:“吒儿,来。”
哪吒走过去,看着母亲用火折子小心地点燃灯芯。
一朵温暖的小火苗在莲花灯芯中跳跃起来,映亮了母亲带着温柔期盼的脸庞。
“许个愿吧。”
哪吒依言闭上眼睛,浓密的睫毛在火光下投下小片阴影,嘴唇翕动,许下了一个无人知晓的心愿。
片刻后,他俯身,轻轻吹灭了那朵跳跃的火焰,一缕淡淡的青烟袅袅升起,融入微凉的夜色。
“许了什么愿?”殷素知含笑望着他。
哪吒别过脸,目光投向远处朦胧的树影,声音有些闷:“……说出来就不灵了。”
殷素知也不追问,只是抬起手,像对待幼时那个跌跌撞撞的小儿一样,轻轻摸了摸他头顶。
简单的动作,跨越了剔骨剜肉的痛楚,跨越了生死分离的界限,带着无法割舍的温度。
回程的路上,哪吒异常沉默。
月光泻地,将两人的影子拉得细长。
走到一处僻静的巷口,哪吒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与应。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与应安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未尽的话语。
“我本以为……”哪吒的目光投向李府的方向,那里只剩下一片模糊的轮廓,“被困在乾元山、困在这副藕身里的,是我自己。却没想到……真正被困住的,一直是她。”
“她明明可以走的,离开李府,离开这令人窒息的一切,可是她没有。”他的声音哽了一下,“她在等,一直在等……”
“是我困住了她。”
“不是的。困住她的,是爱。”
她向前一步,直视着哪吒那双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幽深的眸子,道:“就像当年她毫不犹豫地握住那把劈向你的利剑时一样。那不是责任,不是愧疚,更不是软弱……仅仅是爱。一个母亲对孩子的,最本能的爱。”
“可我……”哪吒的声音被酸涩堵住,几乎无法成言,“我已经……”
他无法说出口的是:我已经死了,已经不再是那个需要她保护的血肉之躯了!这副冰冷的莲藕之身,如何承载得起那份活生生的爱?
与应踮起脚伸出手,轻轻捂住他的嘴,阻止了他即将出口的自我否定的字眼。
“不许这么说。”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急促灼热的呼吸喷洒在掌心,“夫人等的,从来就是你,从你还在她腹中拳打脚踢时,从你以肉球之身降世时,从你化身莲花小人儿喊出第一声‘娘’时……直到现在,她等的,从来就只有哪吒,只有你。”
与应:“母亲啊,本就是这世间最伟大、也最‘固执’的人,她们的爱,是脐带剪断也断不了的连接,是魂魄消散也磨不灭的印记。”
月光流淌在两人身上,与应仰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哪吒。
她发现这位传闻中暴戾恣睢,搅动四海的三太子,此刻眼中闪烁着的,竟是与最寻常的迷路孩童无异的迷茫与脆弱。
唯有额间那点凝固的朱砂,如同永不干涸的血泪,安静地烙印在那里,诉说着他无法摆脱的宿命与过往。
“师兄。”她放轻了声音,如同耳语。
她抬起手,指向远处李府的方向。
透过重重屋宇的缝隙,依稀能看到那扇熟悉的窗棂后,昏黄的灯火摇曳着,映出一个低头专注缝补的身影轮廓。
“你看。”
“她等的,从来不是那个会闹海屠龙、威名赫赫的三太子。她等的,只是你,只是那个会爬树掏鸟蛋、会嫌弃面条烫、会在生辰天不亮就跑到她门前徘徊的……吒儿。”
哪吒喉结滑动,仿佛在艰难地吞咽着巨大的情感浪潮。
夜风吹动他束着红云发带的发梢,几缕碎发拂过与应的脸颊,带着他身上特有的清冽温暖的莲香。
第13章
“你倒是……”他顿了顿,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下来,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很会安慰人。”
与应摇摇头:“我只是说了事实。”
她低头,指尖轻轻拂过腰间那枚温润的碧玉佩饰,“就像这个,夫人给我的时候,说的是‘替我多陪陪吒儿’,不是‘照顾好三太子’,更不是‘伺候好灵珠子转世’。”
她抬起眼,再次望进他的眼底,“在她心里,你从来就只是吒儿,她的孩子。”
哪吒每年生辰,殷素知都雷打不动地为他做一碗滚烫的长寿面。
或许只有在他埋头吃面,嘴角沾着汤汁,被母亲轻声提醒却依然笨拙地擦错地方时,他才会短暂地像一个普通的被母亲疼爱的孩子。
不用背负灵珠子的天命,不用承受剔骨还父的杀劫,不用为即将到来的封神血战磨砺心志。
可惜,她终究无力改变什么。
因为她深知,她的吒儿生来就是要经历血肉剥离的痛楚,重塑这具冰冷的莲花之躯,去完成那场注定染血的封神之战。
她只能日复一日地沉溺在噩梦中,梦见那被利刃剔下的温热骨肉,梦见血淋淋的再无法拥抱的婴孩。
她眼睁睁看着命运的轨迹如同冰冷的锁链,朝着既定的方向无可挽回地蔓延收紧,直到最后那根连接着血亲的无形脐带彻底断裂,化为乌有。
而哪吒今夜在莲花灯前许下的无人知晓的心愿,他放不下的对母亲眷恋与愧疚,放不下在烟火人间最后的一丝尘缘。
最终,都会如同那缕消散的青烟,从这副留不住情感,盛不下执念的莲花躯体中,一点一点地散去。
他将成为杀星,成为伐纣的先行官,成为高踞云端,无心无情的天神。
只留下那盏燃尽的莲花灯,一圈凝固的蜡泪,和一个母亲在漫长岁月里,无声的守望。
仙鹤送来的灵果仙露虽能饱腹,却寡淡得如同嚼蜡,与应知道师父是为她好,怕那些凡俗烟火气引动她体内怨气。
可她就是忍不住,馋那些街市上热气腾腾、气味混杂的“乱糟糟”东西。
被她软声央求的哪吒微微挑眉,听着那平日里清冷的嗓音放软,带着点不自觉的娇憨,几句轻言细语就让他晕了头,师父“不许擅自离山”的新规早被抛到九霄云外。
下山自然还是由他背着。
风火轮在天际划出一道炽烈的红痕,瞬息之间便落在了陈塘关喧嚣的街口。
满足了口腹之欲后,两人照例去看望殷素知,妇人见他们来,笑得眉眼弯弯,立刻端出刚包的甜圆子。
与应又得了两身料子柔软舒适的衣裳。
饭后也不急着走,两人就趴在温暖的炕桌上看殷素知做针线,昏黄的烛光跳跃,映着妇人专注而温柔的侧脸。
与应看着看着,眼皮渐渐沉重,思绪飘远:若她也有母亲,是否也会在这样的夜晚燃灯缝衣,或是在灶边温着热饭等她归家呢?
她不知不觉睡着了,呼吸均匀绵长,全然错过了哪吒和殷素知压低的讨论声,关于如何给小姑娘梳个既利落又好看的新发髻。
就这样,半月时光在莲池习练、后山种萝卜、陈塘关的烟火气中悄然滑过。
与应确实聪慧非凡。
太乙真人所授心诀,她往往一遍即通,短短半月便已融会贯通,体内那股躁动的怨气也日渐平息,不再轻易翻涌。
当心诀体术都学得七七八八,两人之间似乎只剩下每日清晨那片刻的梳头时光是固定的交集。
其余时候,一个懒洋洋地泡在莲池花苞里,一个勤勤恳恳在后山侍弄她的萝卜田,井水不犯河水。
哪吒躺在莲池中央那朵微微闭合的红莲花苞里,透过花瓣的缝隙望着被切割成碎片的天空。
手边搁着一个打开的檀木小匣,里面躺着几条颜色鲜亮的发带,鹅黄明媚,淡绿清新,藕粉娇嫩,都是他前几日下山时,鬼使神差买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