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陵昭被溅了一身水, 上身很是及时地后仰,坚决不让自己重蹈覆辙。
  他身上,有魔族的血脉。
  原本就理不清的关系,现在好像更复杂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景濯的态度无疑令局面变得更为混乱。
  他到底在想什么?息棠久违地觉出些头疼,难以理解景濯的想法。
  便是隔着水镜,苍溟也觉出了她游离的思绪,他忽然意识到什么,开口道:“阿姐,你这么急着离开九天,不会是有意在躲他吧?”
  说来,那位魔族君侯似乎是在不经意间问过阿姐行踪。
  “谈不上,”息棠放下茶盏,语气如同没有着落的蓬絮,“只是觉得,我和他之间,还是不见为好。”
  “为什么?”
  “既有生死之仇,见得越多不是越容易打起来?”息棠漫不经心地解释,“到时候要善后的,可是你。”
  这样一来,苍溟这个天君本就不充裕的余暇时间,更是要雪上加霜了。
  “话是这么说,但阿姐你和他之间,也不只是生死之仇吧?”苍溟靠在软榻上,换了个更为懒散的姿势。“当初如果不是阿姐顶着神秀那个疯子的压力救下他,也不会有今日的魔族君侯。”
  苍溟对这件事可谓是记忆颇深,当年为了替息棠隐瞒行迹,他硬生生挨了灵蕖几十鞭,终于将事情掩过。
  若是被神秀察觉息棠做了什么,就算她是自己弟弟的女儿,已经不容任何人违逆于他的神秀,也绝不会手下留情。
  为此,不得不躺了足足半月才养好伤的苍溟当然对这件事印象深刻。
  不知何时越凑越近的陵昭竖起了耳朵,听到这话时瞪大了眼,师尊和那位魔族逢夜君之间,原来还有这么多纠葛吗?!
  一点也看不出来啊……
  上回被景濯从头到脚挑剔过一遍的陵昭沉默了。
  “这世上的事,并非是以一命抵一命来算的。”息棠心不在焉道,何况他还是因她招惹上灵蕖。
  何况还有许多事,许多连苍溟也不知道的事。
  算起来,息棠与景濯相识的时间,其实比苍溟这个弟弟还要长。
  作为商九危的数千年,她与父母亲弟都没有过什么交集,尚且年少的苍溟只以为她在骊丘养病,并不知她的神魂原来寄身于苦无花。
  “那,阿姐,你究竟是怎么想的?”苍溟忍不住问,便是他,也有些看不分明息棠如何看待与景濯的关系。
  “他恨我就好。”息棠躺在竹椅上,微垂下眸,轻声道。
  伤痕会愈合,但造成的伤害永远不会抹去。
  息棠很清楚,就算重来一次,墟渊之上,她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无论重来多少次,也会有同样的结果。
  所以他尽可以恨她。
  他恨她就好。
  闻言,陵昭怔怔地看向息棠,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苍溟也一时无言,良久,他微不可见地叹了声,似不经意间道:“听闻魔族君侯前来九天,紫微宫悬镜一脉传讯,特地请他前去观礼今次紫微宫擢选。”
  神秀当年令景濯修为尽废,险些要了他的命,紫微宫却没有什么对不起景濯之处。只是后来困于立场,双方不得不刀剑相向。
  如今神魔修好多年,悬镜掌尊又是曾对景濯多有照顾的师兄,他既来了九天,就没有推拒之理。
  是以一时之间,他应该不会有余暇前去丹羲境。
  至于息棠,虽然苍溟不明内情,却很清楚她是不愿再踏足紫微宫的。
  或许是为当年那位天载大师兄的原因,他想。
  苍溟转开了话题:“阿姐所需灵物,只差孤月海棠等几味还未到手,至于在何处,倒是都查到了……”
  要取来,还需花上些时日。
  “我亲自去取。”息棠打断他的话,不打算再假手于人。
  这也是最快的方式,她看了眼陵昭头顶草叶,他身上的问题,还是要尽早解决为好。
  挥退水镜,看着不知不觉已经蹲到了自己脚边的陵昭,息棠顺手敲了敲他的头:“发什么呆?”
  陵昭回过神:“没有……师尊,你要这么多灵物干什么用啊?”
  “连你一起煮了?”息棠思索着回道。
  “啊?”
  看着陵昭茫然的神情,息棠笑了起来,还真是好骗,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的脸。
  陵昭也没反抗,就地在她脚边坐下,犹豫了再犹豫,还是没忍住好奇:“师尊,你为什么说,希望逢夜君恨你?”
  这才是他真正想知道的问题。
  怎么会有人想要被恨?
  对于年纪还没有息棠零头大的陵昭而言,这实在是句无法理解的话。
  这问题虽然不怎么好回答,息棠也没有敷衍他的意思,她姿态轻松地躺在竹椅上,望着竹林上方天空,认真想过后回道:“大约是因为,我不需要被原谅。”
  这是陵昭不曾想过的答案,他听得有些迷茫,露出像小狗一样的表情,引得息棠没忍住揉了揉他的头。
  ‘想被恨,不就是不想被忘记。’重嬴没忍住,晃了晃叶子,在陵昭耳边道。
  “师尊是因为想被记得吗?”陵昭大约是想得太入神,不由脱口而出。
  重嬴真想拿叶子捂住他的嘴,现在看来,陵昭到现在也没把他的存在主动泄露给息棠,当真是件不容易的事。
  息棠愣住了。
  怔然之后,她缓缓笑了起来,这话听起来好像很有些道理。
  原来她是不想被忘记吗?
  “或许是吧。”息棠轻叹着答。
  她抬手,用力再揉了揉蹲在自己面前的陵昭,没有再继续这个问题的意思:“我怎么好像闻到了糊味?”
  经她提醒,陵昭才想起自己火上还烤着鱼,原地跳了起来:“我的鱼!”
  好在他抢救得还算及时,总算没有白白浪费了食材。
  “味道不错。”以息棠境界,早已不必以灵食来增进修为,不过时隔多年尝上一点烟火气,感觉也还不错。
  听了她这话,陵昭顿时得意道:“当然!”
  “当初跟着聂叔浪迹四海的时候,还是靠我才养活了我们俩!”
  聂叔烤的肉,狗都不吃,真不知道他孤身一人的时候是怎么活下来的。
  “聂叔是谁?”息棠问。
  就算是上神,一时也难以查明陵昭许多年前在世俗王朝的经历。
  陵昭不觉得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口中答道:“聂叔就是个混迹市井的游侠儿,婆婆死了之后,我就一直跟着他了。”
  他口中的婆婆,是个住在破庙的老乞丐,便是她将还对这世间懵懵懂懂的陵昭捡了回去。
  那时候他看上去同人族不过五岁的幼童相若,这也是陵昭所有记忆的起点。在被老乞婆养了十多年却还是幼童模样,丝毫没有长大的迹象,他才意识到自己和人族的不同。
  聂逐以为陵昭是妖,只是他看起来太小,实在下不了杀手,但就这么放了又怕他会为祸凡人,最后只好带着个拖油瓶继续行走天下。
  他是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角色,也就不能指望会将陵昭养得如何精细,好在陵昭也不是人族,才能在他这样的养法下活了下来。
  又过数年,聂逐意外遇上火雀前来人族,便潇洒地让陵昭跟着他们走了。
  一只妖,总是跟着人混也不像话。
  何况聂逐自己也是阴差阳错才入了道途,对修行之事所知不详,陵昭跟着他实在学不到什么。到了火雀族,他才能学会妖族是如何修行的。
  在火雀族待了些年月后,陵昭被送去章莪山,做了毕方鸟族少族长尧珠的侍从,没过多久,便遇上了息棠。
  息棠安静地听陵昭谈起过往,这是她无意中错失的岁月。
  对于上神而言,百年只是弹指一刹,息棠沉眠一场,醒来或许已过千百年。但对于陵昭,这已经超过了他记忆的全部长度。
  虽说没有隐瞒,但过往许多事,陵昭都并未细说,息棠却还是从他只言片语间窥得隐于其下的暗流。
  他在人族的经历,又为什么会从火雀族去了章莪山,陵昭都一笔带过。
  息棠查到了一些事,但还有许多事,或许只有陵昭自己才清楚详情。
  她并不强求他在这个时候就将所有过往毫无保留地剖露给自己,只是安静地听他说。
  午后的日光自裙角攀上,竹影摇曳,她与陵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时光好像在这一刻慢了下来。
  第三十五章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一只利爪横在陵昭颈上, 被挟持的他真心不明白躺枪又是自己。
  前日,息棠为取孤月海棠等灵物暂离丹羲境,便让陵昭跟着正要巡视境中的鸣音出行, 借这个机会, 也对丹羲境有几分认识。
  不过她随口吩咐下的话,却让境中仙神为此又生出诸多想法。
  “上神此举, 是在为弟子将来接掌丹羲境做铺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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