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动作微滞,息棠抬眸看向他,在片刻沉默后,终于问出了见面后的第一句话:“逢夜君多年不曾涉足九天,如今前来,不知是为何事。”
她其实不太明白景濯为何要来巫山。见了灵蕖,总不免会想起当初的糟心事,实在没有什么可追忆的。
以息棠对他的了解,他应该也不会为了欣赏仇人如今惨状,特意来九天走一遭。
“我来见你。”对于她的问题,景濯难得坦然道。
他来九天,是为见她。
听到这个答案,息棠眼中闪过愕然,不过转念,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当年若非为救我杀了那只狰兽,你未必会招惹上灵蕖。”到如今,她已经能心平气和地提起这些旧事,“所以后来我救你,是应有之理。”
他尽可以恨她,不必为了这件事而生出什么犹豫。
她以为,他想见她,是为这件事。
“墟渊上那一箭,”息棠看着景濯,神情坦然,“我等你来报仇。”
没有谁会比息棠更清楚那一箭的威力。
就算是天魔,受云海玉皇弓一箭,能活下来的可能也微乎其微。
她耳边又响起墟渊的风声,细雪落在眼睫,挽起弓弦的手没有半分迟疑。
息棠不清楚景濯是如何活了下来,但想也知道,这大约不会是什么太轻易的事。
所以他理应恨她,不必有所顾忌。
随着息棠话音落下,景濯眼前仿佛又见呼啸而来的箭光,飞落的细雪中,他与她遥遥对望,目光相触的刹那,箭光没入心脏,迸溅的鲜血染红了双眼。
原来,真的是很痛啊。
云海玉皇弓是上神遗蜕化成的法器,有戮灭天魔之力,就算是景濯,受这一箭也近乎神魂湮灭。
此后万载间,虽以秘术暂时保全性命,心口伤势却始终不见好转。便是剜去腐肉,神族的力量肆虐,伤口复又一遍遍腐烂溃败,他蜷缩在血海炼狱深处苟延残喘,分不清日月轮转了多少次。
恨吗?
在阴暗的血海炼狱中等待死亡降临时,景濯心中念过息棠名字,何尝没有升起过将她也拉下炼狱,共同沦亡的念头。
但又只是恨吗?
他每一次记起她,伴随着痛苦席卷而来的,还有不曾为旁观者所知的欢喜。
直到那时,景濯才真正明白了自己对她怀着如何感情。
但他实在不知,他们还能以如何面目再相对。
于是转眼,已是近四万载。
他没想过会在丹穴山上再见息棠,只是这一面,就足够让心底妄念死灰复燃。
如今听息棠所言,景濯忽然想,她是不是也并非他从前所以为的那样,对他没有任何情意可言。
“我们之间,就只是如此么?”他开口,抬步上前,径直向息棠走近。
无论是商九危还是息棠,他们之间,又岂止只是爱恨能够形容。
息棠没想到他有这样的反问,她愣在原地,神色中显出怔忪。也就在她怔然的瞬间,景濯已经站在了她面前,彼此相距不过两尺。
这样的距离,近得息棠能将景濯眼中最为细微的情绪都看得分明,不容错辨。
正因如此,她下意识后退,想同他拉开距离。
太近了。
近得让她忽然生出些微错觉。
景濯却不想给息棠逃避的机会,她退一步,他便进一步。
身后便是寒泉,不过数息,息棠已经站在了寒泉边缘,只差半步便要落进水里,退无可退。
景濯已经到了她面前,她只要抬头,仿佛就能与他呼吸交融。
太近了。
目光在无声中交汇,息棠听见自己不知因何而乱的心跳,她瞳孔微微放大,周围一切好像都慢了下来。
景濯低下头,似乎想说什么,就在这瞬间,息棠本能地侧过身。
裙袂扬起,她一手握着玉匣,另一只手在景濯腰后一推。
猝不及防之下,景濯一头栽进寒泉。
这……
连息棠也没想到,自己会做得这么顺手。
她眼中闪过心虚,伴随着落水声响起,息棠落荒而逃。
第三十二章
九天, 陵昭提着钓竿盘坐在天河边,只是坐了大半日,他身旁竹篓还是空空如也。
身为天君, 苍溟看起来轻松, 每日要处置的事却丝毫不少,也就不可能随时陪着陵昭胡闹。
无意间听苍溟提起天河中有种灵鱼滋味儿很是不错, 近来没什么事可做的陵昭便拿了鱼竿和竹篓, 看自己能不能钓上两条来。
因他情形特殊,息棠并不急于让他修行, 才让陵昭有了这等悠闲时日。
不过——
‘阿嬴,为什么最近我都没怎么修行,境界却还在增长?’陵昭实在觉得奇怪, 甚至比他从前认真修行时还要快上许多。
你也不看看自己这些时日都吃了什么,他头上草叶晃了晃,不想说话。
玉霄殿中最不会缺的,便是各色珍奇灵物。从前陵昭听都没听过的灵果,如今都任他取用。
若是换了寻常妖族,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吃下如此多灵物,只会落得爆体而亡的下场。但对于经凤族浴火池洗炼的陵昭而言, 如今他体内两道血脉本源破封, 大可不必忧虑这样的问题,反而多多益善。
没听到重嬴回答,陵昭托着下巴, 略感失落:‘阿嬴,你最近也太冷淡了,都不怎么和我说话。’
虽然从前他的话也不多,但陵昭三句话总还能得一句回应。
不是说在浴火池中, 阿嬴不仅没受什么伤,还因为天曜火魄也增长了实力吗?
重嬴还是没说话,他也不看看这是在哪里,若是自己不小心些,岂不是连片叶子都保不住。
正当陵昭持之以恒地骚扰重嬴时,有声音从他背后传来:“你这是在做什么?”
陵昭回过头,只见女子站在他身后,她眉目明艳,此时正微微含笑看着他。
陵昭没认出宣后,加之她着常服,便只当她是天宫哪位仙官——苍溟实在不觉得他有什么去拜见宣后的必要,陵昭当然也就无从知道眼前女子是谁。
他没什么防备地道出自己的打算,这原就不是什么需要特意隐瞒的事,陵昭也了解过,在天河垂钓并不触犯哪条天宫律法。
的确如此,不过宣后在天宫待了这么多年,却是少见有仙神会这么做。
“为什么?”陵昭仰头看着她。
“大约是这天宫中来往的仙神总是有许多事要做,便难有这等闲情逸致。”宣后上前两步,在陵昭身边坐了下来,口中答道。
先任天君在位时,涯虞倒是偶尔有这样的闲心,她不经意地想起。
陵昭想想苍溟和他手下来去匆匆的仙官,不免觉得她的话很有道理。
传闻只会形容天君有何等煊赫威势,亲眼见了才知,身居这样的高位,原来也不只受供奉即可。
听陵昭这么说,宣后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没说什么。
将目光投向一旁还是空空如也的竹篓,她摇了摇头:“看来你的垂钓之术并不精。”
陵昭也没想到自己花了大半日连条鱼影都不见,师叔不是说天河里的鱼又傻又多,怎么到现在还不见有上钩的?
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
看着陵昭脸上真情实感的迷惑,宣后不由失笑。
既然如此,她就帮帮他好了。
宣后伸出手,掌心现出枚一手大小的白色海螺,灵光流溢,不似寻常凡物。
她将海螺放在嘴边,轻轻吹了口气,立时便有一道空灵长鸣传出。天河中浪潮翻滚,在这声长鸣中,澄明河水下突然现出数道鱼影,争相向这个方向而来。
陵昭有些惊叹地看着这一幕,色彩斑斓的灵鱼游弋近前,围簇在宣后面前,徘徊不去,形成一幅绚烂图景,看上去蔚为壮观。
“你喜欢哪条便捉吧。”宣后放下海螺,含笑对他道。
得了这话,陵昭挽起衣袖,这就准备动手。
“天河的鱼果然很肥!”他躬身捞起一条,忍不住感慨。
灵鱼离水,顿时拼命挣扎起来,鱼尾不偏不倚地扇在他脸上,发出清脆响声。
眼见这一幕,宣后脸上笑意加深,不同于之前的是,她此时的笑终于有了两分真切。
总觉得谁都能将他骗去卖了。
真不像她会收的弟子。
不过,这样也不错。
陵昭当然察觉不了她神情中这点微妙的变化,他没当回事,揉了揉脸,心里已经想好了十八种吃法,倒拎起鱼扔进竹篓。
一条当然不够,还要算师尊和师叔的份才是,他再次躬身,手里一捉一个准,空空如也的竹篓立时丰收。
看着被装满的竹篓,倍感得意的陵昭叉腰,他真是太厉害了!
竹篓已经装满,他却再伸手捉住一条。
看着被递来面前的灵鱼,宣后笑意微僵,身形微微后倾,婉拒了陵昭的谢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