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从一开始,自己就失去了一争东海之主的资格,可她明明也是龙族血脉——
她怎么能甘心!
结嫣伏在宣后膝头,眼尾发红,倾吐出多年委屈,已是泪盈于睫。
宣后却没有被她这般神态打动,平静道:“正因为你也是我的女儿,才会有如今。”
这句很是寻常的话,却透出难以言说的冷酷意味。
在些许小事上,她不介意纵容结嫣,但她应该学会适可而止。
宣后看着偎在自己身边的结嫣,不期然地想起,她好像从来没有和息棠这样亲近过。
至亲至疏,莫过于此。
息棠踏过云霭渺茫的曲桥,袍袖薄纱扬起,如同烟影。
母亲这个称呼,于她而言着实充满了讽刺意味。
她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会有了母亲这个身份。
回到苍溟平日起居之处,已经将呈上的奏报都批阅过的他正和陵昭趴在地上,手边堆满了鸽子蛋大小的明珠。
一大一小头对头,正拿明珠对着弹,神情很是认真。
见此,息棠不由挑了挑眉,看来他们倒是意外投契啊。
察觉她回来,苍溟转过头,也没起身,伸手示意息棠也来。
这是他们少时的把戏了,息棠没想到苍溟到如今还念念不忘,还抓了陵昭陪玩。
虽然觉得有点幼稚,息棠也还是坐下身来,抓了把明珠,打算陪他们玩玩儿。
不过数刻,输得一败涂地的苍溟和陵昭对视,哀嚎了声,齐齐躺平。息棠施施然起身,拂了拂裙袂,心情愉悦了不少。
便是这等小把戏,她也是不会输的。
第二十九章
天河奔流, 苍溟孤身立于云海之上,冕服垂落,绣有灿金章纹的袍袖在风声中猎猎作响。
“我传往东海的谕令, 是被你截下了。”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只凭语气,听不出话中喜怒。
苍溟没有回头, 于是宣后上前, 与他并肩而立。天后冠旒垂下,她和苍溟生了一张肖似的脸, 眉目明艳,连漫不经心的神情都如此相像。
“以她修为,领一方水域本是应当, 天君统御九天,便连这分毫也不肯让?”宣后再次开口,说的和方才话中正是同一件事。
苍溟当然知道宣后口中的她是指谁。
“当初容她活下来,只是因为决定都是你做下的,她勉强能称作无辜。但除鲛人族水君这个身份外,她没有资格再得到更多。”他面上噙着与寻常无异的笑意,话中却透出难言冷意。
阿姐在骊丘沉眠数千载, 不得不寄身苦无花入紫微宫门下, 皆是起因于此。
苍溟终于转头,素日风流多情的目光化作刀锋,直直落向宣后。
曾经的母子温情如同一触即散的泡影, 他和宣后相对而立,没有半分退让的意思。
“若是天后当真如此疼惜这个女儿,不如弃了天后尊位,回东海龙族继续做个公主, 便不必受这种种辖制。”苍溟勾起笑,语气显出不知来由的讥嘲。
也省了他许多麻烦。
宣后并未被他这番话激怒,坦然道:“可惜,我还是更喜欢这九天之上的风景。”
从这里向下望去,众生都如脚下蝼蚁。
无论是她自己还是苍溟,都知道她不会。
她自是舍不了天后的尊荣与权柄,便是东海之主,又怎么能比天族君后。
至于她又有如何在意结嫣?为她赐封水域一事,更多只是对苍溟的试探罢了。
若真是如何在意,当初便不会舍弃了和她自幼相伴的鲛人和刚出生的女儿,主动代表东海与太初神族联姻。
结嫣的年纪,其实更在息棠和苍溟之上。
苍溟后来才明白,宣后心里爱的,只有她自己罢了。
只是他明白得太晚,可惜直到宣后将刀架在他颈上时,犹自不敢相信。
与息棠不同,苍溟一直长在宣后身边,直到少时进学,才被先任天君,也就是他的祖父召入天宫。
他不曾想到,当自己这个儿子成为宣后更进一步的阻碍,她也可以毫不留情地要他的命。
不过,她终究还是输了。
宣后侧首,目光交错,苍溟转身从她身边走过,风带起袍袖,他脸上笑意显出莫名冰冷。
月色清冷,为恢宏宫阙蒙上重朦胧轻纱,幽都城中隐约传来鼓噪厮杀声,浮云不动,有血腥煞气冲天而起。
血海炼狱下,泛着寒光的锁链穿透数头形貌狰狞的魔族周身要害,任他们如何挣扎,也难以摆脱束缚。
身躯沉沦在血色中,魔族口中发出愤怒咆哮,力量沿锁链震荡,在赤红血海中翻起重重浪潮。
鲜血滴落,没入下方仿佛无边无际的血海,不曾引起任何注意,也就在这一刻,炼狱上空翻涌的暗色中现出一道身影。
维持着人形的景濯自血海上空踏过,每走一步,身周便有无边浪潮汹涌而起,拖拽着被锁链捆缚的魔族沉入血海。
身躯在血色中崩解,魔族的咆哮声中充斥着惊惧与愤怒:“景逢夜,你无权就这样将我等处决!”
景濯抬步向前,人形的躯壳在魔族投下的幢幢阴影下未免显得微渺,他却并未因咆哮的声浪慢下半步。
身周像是有深渊如影随形,景濯神情冰冷,唯有眼底映出一点猩红杀意:“本君如何行事,何用你们来定。”
在他的话中,血海张开巨口,将叫嚣着的魔族吞没,湮为虚无。
当最后一头魔族也在血海中消湮,浪潮翻涌,锁链延伸向深处,隐没痕迹,四下又恢复了静默,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去将封地收归。”景濯开口,打破了炼狱沉寂。
暗色中,一双双眼睛接连亮起。
笼罩在血海炼狱之上的暗色,原来是不可计数的魔族。
“遵君侯命。”无数魔族开口,向景濯垂首,尽显敬畏。
宫城耸峙,在景濯于丹阙安坐的片刻后,都城中持续已久的厮杀声终于停歇。
穷奇皮毛染血,獠牙泛着森冷寒光,正载着长衡不紧不慢地向大殿行来。他着轻甲,周身缭绕着挥之不去的杀伐之意,如同一把锋芒毕露的利刃,气势竟与景濯如出一辙。
见景濯也在,还在殿外,长衡便率先开口:“还未谢过兄长出手,省了我许多麻烦。”
这些老不死的魔族领主能活到如今,总归是有些本事的,兄长及时回来,的确为他省了不少事。
魔族历来以实力为尊,魔君的位置也一向都是谁强就由谁来做,相互征伐,吞并彼此地盘的事更是数不胜数。即便长衡在位多年,也从来不乏魔族想取而代之。
甲胄上腥臭鲜血滴落在地,景濯抬头看了他和穷奇一眼,冷声道:“洗干净了再进门。”
正要进殿的穷奇闻言一顿,前爪搭在空中,原本凶性毕露的眼神看起来顿时清澈了许多。
长衡从穷奇上翻身落下,看了看自己身上,并不觉得有什么,口中抱怨道:“怎么这么多年过去,兄长还像在天族那般喜净。”
他说这话的时候,身上与景濯如出一辙的冷峻气势倒是削弱了许多。
魔族以血煞之气修行,便也不会以此为污浊。
但在做魔族前,景濯做过许多年神族。
他没说什么,只是淡淡再扫了长衡一眼,长衡连忙抬手,示意自己知道了,不敢向景濯讨打。
随手掐了个水诀,不过数息,便冲刷掉一身污浊,他又拂袖换了身不染血污的常服,这才准备进殿。
穷奇见他竟然不管自己,连连身后拍起了爪子,还有他呢!
长衡还想唤些侍从女婢来为这头毛又长又多的凶兽打理,却被穷奇举爪按住了袍角。
他只能回过头,亲自动手,接连施了数个水诀才为体形庞大的穷奇洗净雪白长毛,还得为他梳顺打结的毛发。
“你就不能自己舔吗?”长衡不满道。
再怎么说自己也是堂堂魔君,干这活儿有失身份不说,更是麻烦得紧。
趴地的穷奇起身狂抖,甩了他一身水,靠自己舔毛,那得到什么时候!
自己堂堂洪荒凶兽都给他当坐骑,这点小事是他该做的。
又伸爪让他为自己烘干了毛,穷奇这才昂着头走入殿中,随即换了张脸,谄媚地向景濯嗷呜一声。
长衡被他气笑了,这头看魔下菜碟的臭猫!
景濯也没拒绝穷奇伸过来的头,撸着他的毛,又捏了捏主动送上的爪垫,随口对长衡道:“此番与天族议事,我亲自去。”
神魔修和已久,什么事也算有商有量,两族素日便不会少了往来。
不过这等寻常往来,又何须景濯这个君侯亲自出面。
听了他的话,长衡挑了挑眉,眼中现出一点兴味,嘴上却道:“些许小事,何必劳动兄长,交给麾下安排便是。”
很是装模作样。
景濯冷淡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