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自以为占了理,伯陵微微昂起头,佝偻的腰背像是也因此挺直了许多。
  他倒是对景濯的品行颇有信心,也不担心真如他话中所言,忘恩负义的景濯会不会在一怒之下,直接要了他的命。
  以他修为,还不够接下景濯一招半式,这般声色俱厉地斥问,真以为魔族君侯是靠品行端正当上的?
  息棠将手拢在袖中,冷眼看着这场闹剧,看不出心下在想什么。
  “当年是有人救了我,可惜,不是你口中的寒枝。”景濯终究没有动手,反而很有耐心答起了伯陵的质问。
  他不在意这些素不相识的仙妖会怎么想,却不能不在乎息棠如何看。
  在他被毁去血脉本源,押往天宫问罪的途中,的确是有人隐藏身份,从押送的天族守卫手中救出了他。
  但她不是寒枝。
  景濯看向了息棠,也是在听到这句话时,息棠也下意识向他投来目光,面上平静终于被一瞬愕然打破。
  他知道?
  他那时候分明已经失去了意识,应该什么都不记得才是。
  第十八章
  “所以君侯早就知道是谁救了他?”
  九幽魔宫中,穷奇伏在长衡脚边,听到这里,正悠闲拍地的尾巴一顿,转头向软榻上的长衡问道。
  他面前水镜展开,当中显露的正是丹穴山上情形。
  对于堂堂魔君来说,想避过丹穴山的禁制做到这一点并非什么难事。
  听了穷奇的话,长衡想了想:“应该是吧。不过就算他不知道,也没关系。”
  “为什么?”穷奇硕大的虎头上冒出近乎实质的疑问。
  “因为我都看到了啊。”长衡说着指向自己,得意洋洋道。
  穷奇好奇道:“所以救了君侯的,到底是谁?”
  这个问题,长衡没有立刻回答,他隔着水镜看了眼景濯,又看了眼自称是奉丹羲境上神之命而来的息棠,心情颇有些复杂。
  “当年救下兄长的,便是丹羲境上神。”他喃喃开口。
  穷奇惊得坐起身来,他当然知道丹羲境上神是谁。正因为知道她是谁,他才会觉得这么惊讶。
  墟渊战场上,一箭险些要了君侯命的,不也是这位上神吗?
  何况……
  “丹羲境上神可是出自神族太初氏,没记错的话,她还要叫神秀那个疯子一声伯父——”穷奇忍不住道,毛茸茸的脸也掩盖不住意外。
  自鸿蒙已分后,天族历任帝君便多出自太初氏。先任天君的两个儿子,长子是早早便被确立为天族太子的神秀,次子便是息棠的父亲。
  景濯身世被揭露时,太初氏先任天君已近衰亡,九天大权因此都落到了身为太子的神秀手中。偏偏那时候,这位曾经也为九天仙神称颂的太子已经接近疯狂边缘,喜怒无常,凡有不顺其意者,动辄降罪诛杀。
  除了他视为继承者的女儿,连息棠的父亲在他面前也不敢说什么反对的话。
  以息棠的身份,她有什么理由不惜触怒神秀,也要救下景濯?
  关于这一点,长衡其实也不甚清楚。
  他自少时便受景濯教导,一向对他敬畏有加,实在没胆子当面问他。
  不过,兄长和丹羲境上神的关系,绝非世人所知的那么简单。
  长衡还记得息棠将景濯送来九幽阿修罗氏族地的情形。
  无妄海的海水翻滚着向前,昼夜不停,本不该出现在九幽的神族跨过海水,一步步走来。泛着灿金的鲜血不断从袖袍裙裳滴落,她浑身都萦绕着挥之不去的血煞之气。
  无妄海中有无数煞气汇聚形成的海兽,只要感知到生机,便会争先恐后地围剿猎物,是以想渡过无妄海,实在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长衡那时连人形都还不太化得来,跟着做魔君的母亲前来阿修罗氏,夜里偷偷躲过护卫溜出来闲逛,恰好撞上了这一幕。
  “兄长能活下来,也还要多谢我。”长衡夸起了自己,“在丹羲境上神将他留下后,可是我及时拖着只剩一口气的兄长去见了他母亲。”
  他没说出口的是,大约是被息棠一身杀伐之气吓住了,在她离开前,他躲在阴影中愣是没敢站出来。
  或许也是因为这件事,在长衡的母君骤然崩逝后,是景濯出面庇护了尚且年少的长衡,悉心教导,后来又压服诸多魔族领主,推他坐上了魔君之位。
  长衡抬眼再看了看水镜,如果不是碍于魔君的身份,他还真想当场去看看热闹。
  听到他这句感慨,穷奇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尾巴,泼冷水道:“算了吧,要是被君侯发现你敢窥探他行事,你就完了。”
  还想到场看热闹。
  长衡眼里飞快闪过一丝心虚,他伸手揽住穷奇的虎头,笑得很是阴险:“别忘了,我们现在可是同谋,只要你不说,兄长会发现的可能就会很小。”
  *
  “不可能!”
  丹穴山梨花林中,听了景濯的话,伯陵下意识反驳,此事是阿枝亲口所言,怎么可能会有假!
  但……真的不可能吗?
  回忆起寒枝态度,他脸色阴晴不定,这就是她为什么不肯应下赤羽君所求,又为什么不愿轻易提起这能带来无数好处的恩情?
  若当真如此,如今又该怎么收场?
  伯陵方才敢在景濯面前义正辞严指责他,便是觉得寒枝曾冒着全族被株连的风险救下了他。
  就算自己是在不知道的时候担了风险,但终究也是有被牵连之虞,那为此向景濯要些好处又有什么不应该。
  但寒枝如果在这件事上说了谎,自己方才种种,岂不是都成了不知所谓的笑话!
  到这个时候,伯陵不曾自省贪心,倒是怨怪起了寒枝。
  “逢夜君不记恩情也无妨,又何必虚言以对!”他额头见汗,嘴上却还强自道,不肯认下景濯所言。
  任谁都能听出他的底气不足,周围仙妖的神色顿时变得有些微妙。
  景濯嘴边勾起讥嘲弧度:“你以为,凭她当时才仙君境的修为,足以从押送守卫手中带走本君,又瞒过已是上神的神秀?”
  景濯出事是在数万载前,寒枝尚且没有如今修为,当时她不过才刚仙君境。若是神秀那么好欺瞒,桓乌神族又何必废去景濯血脉本源,他原本是桓乌神族倾尽全力培养的后辈,被族中寄予厚望。
  周围听了一场闲话的仙妖也觉恍然。这么想,凭那位寒枝仙子当时的修为,就算敢违逆天族太子之命,也未必有能力做到。
  这都是些陈年旧事。时移世易,随着清楚这些事的神魔仙妖大都已经作古,对于后来者而言,许多事便都成传说,这等空穴来风的流言也就有了取信于人的余地。
  伯陵面色青紫,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不是不后悔自己所为,但事到如今,便是后悔也晚了。早知如此,他便不该当着如此多的仙妖开口,众目睽睽之下,想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也不可能。
  “叔父年老体衰,神智已然糊涂,这才口出妄言,若有冒犯之处,还请逢夜君见谅。”寒枝大步走来,向景濯深施一礼,为自己的叔父请罪。
  与她同来的,正是赤羽君。
  他还没放弃让寒枝出面为自己请托,于是又借口与她巧遇,想要再提一提此事。没想到还没说到正题,便听寒枝随行侍女来报,她叔父在梨花林中拦下景濯,求赐浮屠玉不得,多有不忿之语。
  闻言,寒枝也顾不得其他,连忙向此处赶来。赤羽君虽不明情况,也跟了过来,便是只将话听了一半,大约也猜出了是什么情况。
  当初救下逢夜君的,原来根本不是这位寒枝仙子?!
  寒枝向景濯请罪的话,已然是默认了这一点,赤羽君面色铁青,也就全无为她解围的心思。
  而听到寒枝话中骂自己糊涂,伯陵暗恼,但在这等境况下也不敢加以辩驳,只能认下是自己胡言乱语。如今也只有寒枝会出面,为他解决眼下麻烦。
  在场仙妖的注意也都从他转到了寒枝身上,会传出这样的流言,与这位寒枝仙子是不是也有些关系?
  面对诸多意味各异的打量,寒枝垂首躬身,紧握的指尖用力到近乎发白。
  不过这些年来,她也不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窘境了。
  族中衰落,寒枝做这个族长没有享到什么光耀,却是有数不清需要低头的时候。也是因为举步维艰,她才会刻意传出自己曾救下景濯的假消息,为的便是让自己有得片刻喘息,思虑筹谋。
  但谎言终究只是谎言,不能成真,没有发生过的事,又怎么会被承认。
  “既是神智糊涂,便好好休养,不必在外行走。”景濯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话中听不出什么情绪,却让寒枝忍不住松了口气。
  他这么说,便是揭过此事,不与叔父一般见识。但往后,叔父以后只怕也不能在外行走了。
  寒枝再作一礼:“谢过逢夜君。”
  这已经再好不过的结果,至少景濯没有再追究流言是从何而来,为她留了颜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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