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李小六盯着他面无表情的脸,说出真心话:“辅机老师很早便予我无所不能之感,似乎甚么棘手之事你都能替我解决,遇到难题我第一时间想到的也是你,可是我明白了,我不能一直靠着辅机老师,我也要自力更生,摆脱对你的依赖。”
长孙无忌注视她须臾。
少女神色诚恳,是一贯的真挚,宛如一块未经打磨的澄澈璞玉,令人爱惜,偏也令人愠恼。
脑际似思索了一刹,他掀袍起身:“我送你回去。我有话与你说。”
李小六于是跟在他后面。
他放缓脚步,让她能在暮光中看见他的眼睛。
默了一顷,她问:“辅机老师莫非是不赞同我的感想么?”
“不,我认同。”
长孙无忌想,倘他自私一些,他便会否认,并且对她说,她此生此世都不妨依赖他,如有可能,长安城甚至不会有长孙无忌,李小六想去哪儿,他便陪她去哪儿。
可他做不到如此自私。
他岂能如此自私。
他必须为了她,告诉她:“阿盈,从头至尾,朝暮春秋,惟你一人能陪你自己。”
他洞察少女的孤寂,为之感同身受,可他必须再告诉她:“万莫画地为牢,困住你的孤独,是你的心。”
“你一人便可自足,便是圆满,毋须借助他人,更毋须悲观地向外渴求。”长孙无忌道,“与其依赖他人的保护与情感,你要尝试接纳自己。”
“勿过度轻视自己,莫将他人看法作为你衡量自身的尺度,阿盈,你反复为之痛苦的孤独与牢笼,原本可以并不存在,你必须信任自己能够解脱出牢笼外,你方能真正得到解脱。”
“倘能如此,在无人来时,你便不会再有绝望。”
李小六听得怔住了。
便是在遥远的后来,也没有人这般告诉过她。
“辅机老师……”她抬头凝望他,眸中若有触动,“你是从何而来的体悟呢?”
长孙无忌微微笑了:“我毕竟年长于你。”
他并未与她谈及少时,曾经的国戚贵胄,一朝跌入尘泥,何等狼狈至极。可他从来只字不提,过往早如云烟飘散无踪,何况那落魄磨砺了他的躯壳,锤锻了他的心志,反成了不可多得的珍重之物。
时至今日,他已惟余一笑了之。
可他纵然不提,李小六猜出来了。
她没有多问,面上浮出笑痕:“辅机老师会不会觉得我很不懂事?”
“倘我说会,你当如何?”灯烛映入他视来的眼眸。
李小六转了转脑袋。
“我会听取你的意见。”她知道这是辅机老师在考验自己有没有把方才的话听进耳朵里,忖了忖,回答他,“但我不会为你的话而难过,因为我爱自己。但是,我会改正的,你放心。”
她这句“你放心”显得稚气,长孙无忌不禁挽唇。
.
两日后,李渊终于痊愈,听闻这个消息的李小六按捺不住,立即跑去了太极宫。
甫至殿门口,便听万氏与李渊恼忿的声音:“这孩子纯挚良善,以为抄经便是抄经,哪里想得到那些算计!可怜这孩子一片孝心教齐王与尹氏利用,若非阿盈福大命大,陛下可就见不着她了!”
李渊雷霆震怒,恨声穿破耳膜:“混账!”
当即拍案唤内侍:“来人,将那二人与朕召来!”
李小六眼珠轱辘一转,尹氏必得哭哭啼啼,李元吉更是擅长人前认错,立时提足跨入殿中,拦住内侍得令离去的脚步:“先莫去。”
旋即踟近李渊,咧嘴大哭:“阿耶——我不想看见他们——”
李渊慌忙接过她身板,将她全身上下打量,一声长叹:“好阿盈,你受了苦,阿耶必得为你主持公道,这回阿耶断然不会轻饶了他们。”
李小六抬起脸梢,水汪汪的瞳眸眨巴眨巴:“那阿耶能不能听一回女儿的?”
李渊视她:“阿盈想如何惩罚?”
身为父亲,他一眼便知女儿意图,却也顺水推舟。
李小六清清喉咙,口齿间仍带鼻音:“请阿耶休了她。”
话音刚落,她盯向尚在思忖的李渊,又道:“阿耶上回便是犹豫了,若非阿耶顾念旧情,女儿今次也不会险些见不到阿耶。”
“一切随阿盈之意。”
最后一语果令李渊心惭,又闻李小六清晰声嗓:“阿耶还要把她和尹阿鼠一家逐出长安,她父亲横行霸道,玷污阿耶的名声,女儿不愿再瞧见他们。”
李渊颔首。
“元吉更不能放过!”李小六随即皱起脸,“他才是主谋。”
她一股脑将状往李渊面前告了,愤怒控诉:“他明知我吃不上饭会晕厥还把我锁起来,分明就是想害死女儿!女儿都不怪他之前找我撒气的那些小事,可他竟然对女儿下如此狠手。”
不待李渊答话,她呜哇一声,扑往李渊双膝:“女儿在那黑屋里,甚么吃的也寻不见,连蜡烛也无一根,四处黑漆漆一片,女儿害怕得瑟瑟发抖,以为活不到明日了……孰知凶手不是别人,正是我的亲四哥!阿耶,我可是四哥的亲妹妹哇,他岂能对亲妹妹这样绝情,女儿心都碎了!”
这番叙述声情并茂,可因皆是李小六亲身经历,听起来格外令人动容。
饶是知天命之年千帆过尽的李渊,亦不禁眼底生热,万氏更是泫然泣泪,起身踱来,将李小六搂入怀中:“好孩子,这回有阿耶为你做主,阿盈莫再怕了。”
“这个逆子!”李渊勃然,两侧短须翘颤,“来人传朕口谕!”
内监倏躬身听令。
“齐王向前便几次三番忤逆朕命,今次更是不守孝悌,不尊人伦,即日起……”在李小六断断续续的哽咽声中,李渊狠下心,拧眉咬牙。
“褫齐王爵,禁足皇城六月,非朕旨意,不得踏出宫门半步!”
内监领命去了。
李小六大仇得报,心情舒畅,又问李渊:“阿耶,突厥犯境可击退了?”
李渊虽愁虑,在她面前犹未表露,依旧宽和展容:“有二郎在,兵戎之事无需阿盈忧心。”
“不。”李小六凝重道,“我是阿耶的女儿,大唐的事便是我的事,我无法坐视不管。”
“人尽其才,我们阿盈为大唐效力的方式可与二郎不同。”李渊抬手,示意两名早候立门口的内侍步入。
内侍疾步趋至,跪地回奏:“禀陛下,倭国遣唐使已至驿舍,请求陛下召见。”
李渊转向李小六,含笑道:“阿盈可愿为阿耶展示大唐气象?”
.
“甚么!阿耶为了她,竟要追我王爵?”李元吉火冒三丈,恼极切齿。
妻子杨氏瞅他神态,亦瞧不上他这副做派,提唇轻笑一声:“六娘又碍不着你甚么,你处心积虑想害秦王便罢了,跑去害六娘,岂不存心惹父亲动怒?”
“你懂甚么?”李元吉呵斥。
杨氏背对他梳妆,翻一白眼。
“我是不懂。”杨氏慢条斯理道,“我着实不明白你妹妹又得罪了你甚么。”
随即她闻身后男人咬牙:“你当然不知,自小父亲母亲便宠爱他们兄妹,我一出生,母亲却想扔弃我,置我于死地!若非我那乳母怜悯,将我捡回抚养,我哪还有命活至今日。”
懒于提醒丈夫,正是他自己又亲手杀害了有救命之恩的乳母,杨氏挑眉,又听李元吉屋内焦躁徘徊,愤愤道:“凭甚么?凭甚么他兄妹俩能备受呵护,而我得不到半分母亲的爱!现在父亲又这般偏心于李六,我见不得她舒心,二哥一人性命哪够,我要她也陪着二哥一块下去!”
“你真是不可理喻。”杨氏摇摇头,不愿再听他泄愤话语,盖上铜镜素布,起身推开了屋门。
李元吉恨意难平,浑身如坐针毡,随即更换装束,直奔太极宫而去。
他不信,凭李渊对他一而再再而三的纵容,当他亲身向阿耶诉苦之时,李渊不会不予以原谅。
闻今日倭国委派遣唐使来长安,大唐建立之初,急需威服番邦以显风度,因而李渊对使臣来朝殊为重视,亲自于太极宫接见,又设宴舞于朝,一时喧嚣欢腾,众臣同乐。
此地人多,李元吉只得暂且按住怨气,却又于李渊身旁,瞥见了正朝身材矮小的遣唐使好奇观察的李小六。
眼风一动,李小六亦瞧见了两侧队列里的李元吉,冲他挤眉。
还未等李元吉发作,她倏尔别开眼,似乎压根不愿理会他,李元吉恨得牙痒,然而众目睽睽之下,又奈何她不得。
玉阶下,十余名遣唐使皆着*中华服饰,入乡随俗,为首者操一口流利汉话,熟练而谦恭地应对正中央李渊的问询。
“回陛下,曾蒙天朝赐弦歌雅乐以东渡,敝国欢欣鼓舞,学成乐师数十名,各处传播演奏,敝国开化,皆是天朝恩赐。”遣唐使伏地拜谢。
为人君者,无不最喜万国来朝之景,李渊龙颜大悦,道:“倭国既学中华汉字,可于书道有所造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