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激荡的情感难以言喻,便以文字相托付,那即是书法存在的意义。
  李惜愿不禁深吸气,胸中有火焰燃烧,然仍存顾虑。
  “我怕我写得不够好,无法胜任。”他的人生惊鸿一现,李惜愿不能保证为他画上完美的句号。
  欧阳询淡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阿盈早晚将胜过老夫。”
  “可是欧阳老师让我去卖字,我以为那是老师想让人打击我。”李惜愿低下头,嗫嚅道。
  欧阳询提唇,轻敲她额头:“你竟不识老夫用意。老夫用心良苦,察你素来缺乏自信之勇气,正是知你作品定能吸引叹赏,好让你为之快慰,哪里是甚么打击。”
  原来,无论是欧阳询,褚遂良,还是偶然途经书画坊的魏征,三个男子心照不宣,默契地守护了女孩怯弱的信心,尽管他们事先从未同谋。
  李惜愿感动得眼泪汪汪,可那难以解脱的哀痛令她无法握笔,杆身不停打颤,忽闻门外侍女来报,长孙郎君回来了。
  自河北至长安一千八百里,日夜兼程需至少六日。
  向李世民临时辞行的第七日,他回到了长安。
  第54章 第五十四话她很讨厌他。
  “公主在房中。”门外蓦起侍女低声。
  须臾,哗一声,一束光自门缝间透入,李惜愿目眸微刺,眼睫眨了两瞬。
  “阿盈。”
  风露沾湿了男人的衣袍,犹带草叶清香。
  她倏地掷下笔,起身离座,迈步奔向伫立门扉的长孙无忌,嗓音含着哭腔:“辅机老师!”
  此刻的她太渴望拥有一个温煦怀抱,包容她倾涌而出的悲伤,纳下女孩还未学会接受死别的纯稚。
  男人倾下身,将小跑而来的她拥入怀中。
  “辅机老师,还好有你在。”李惜愿额梢贴着他的肩,喉头哽咽,“阿耶他们都不能理解我的难过,那样好的朋友……就这般不在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就如同从未来过这个世间一样,我永远也释怀不了。”
  “在我面前不必强忍,想哭便哭罢。”长孙无忌温道。
  闻言,李惜愿哇一声,温热的眼泪刹那落满衣襟,若秋雨细细密密,渗入他的心口。
  他的心猝然刺痛了一顷。
  女孩肆意流露出的脆弱险些摧毁他的镇定,长孙无忌沉释一息,聆着李惜愿断续抽噎:“辅机老师……为什么人会死?”
  她不明白深奥的宇宙生死之理,在女孩小小的世界中,只知晓死亡带走了她所在乎的人们,仿佛握不住的轻烟,还未郑重告别,便消散得无影无踪。
  待她哭了半晌,将未干的眼泪流尽,胸口起伏稍稍停息,她逐渐收拾情绪,前额脱开了他的肩膀。
  长孙无忌视清她的瞳眸泪光莹烁,失神了一刹,下意识欲抬手为她拭泪。
  可女孩先一步抹去了余泪,他于是退缩了。
  片刻过后,长孙无忌问:“你认为死亡便是终了么?”
  自然。李惜愿点头:“人死了,便甚么也没有了。”
  “那你会忘记他们么?”
  李惜愿摇头:“我永远不会,我会记到最后一刻,只要我还活着,他们便不会被遗忘。”
  话音落下,长孙无忌再问:“现下你还认为死亡是终了么?”
  李惜愿愣怔。
  他微微一笑:“是故死亡并非终了,遗忘方是。士信遗言愿随裴仁基葬于北邙山下,亦足见士信对昔日裴公之恩念念于怀,只需世间尚有一人记得,亡者便永远不会消佚。”
  她默然。
  忽而,李惜愿抬头望向他:“那要是我死了呢?”
  气氛倏尔沉寂,长孙无忌低首视她。
  “我会将你铭记至最后一刻。”他深缓呼吸,抑制脱口而出的呵斥,声气平静,“倘你能舍得在乎你之人痛不欲生。”
  李惜愿扯唇,偏转脑袋:“我开玩笑的,但我不会一声不吭走掉。”
  “士信向你告过别。宫墙舞剑于不擅言谈的他眼中,已是最庄重不过的辞行。”
  “可他未与我说过再见。”李惜愿吸了吸鼻子。
  “那便永不言再见。”长孙无忌道。
  胸中滞闷慢慢松弛,有空气钻入李惜愿业已窒息的大脑,四肢恢复了知觉,感官再度苏醒。
  也罢,那就永远不说再见。
  “谢谢你,辅机老师,幸好有你在,我觉着好多了。”在最需要朋友陪伴的悲伤时刻,长孙无忌能来宽慰自己,李惜愿委实由衷感激。
  事实上,他确是一个极好的倾听者,不似长辈们过来人般谆谆教诲的劝导,她相信他明了自己的心。
  李惜愿趿着鞋,踱去桌案边为他倒了碗茶递去,男子接过饮尽。
  “这场仗很难打么?”李惜愿瞥一眼他的瞳目,窥出其间掩藏的疲惫。
  长孙无忌道:“此战艰辛之至,秦王连折两位名将,彼方实为劲敌。”
  “那哥哥胜了么?”
  “战局暂且僵持,待我军略作休整,便将发动下一轮攻势。”
  她啊了一声,目露惑色:“那辅机老师为何回来?”她还以为战争结束了。
  他淡拂笑靥,未回答她的疑问,拢合肩上适才被李惜愿拽皱的披风,俄而俯身致了一礼,道:“故我需尽快回到河北,在此告辞。”
  语竟,他旋身推门而去,李惜愿喉咙哽塞,瞠目结舌地望着男人消失于视线里。
  似乎一阵朔风,来时无征兆,去时亦猝不及防。
  她丈二摸不着头脑,不久放弃了思考,摇摇头,伸手拨亮两盏灯芯,待心绪平复后,李惜愿重新研墨起笔,为逝去的友人撰下情意深挚的墓志铭。
  惟她不会知晓,料定少女为友人之亡痛彻心扉,忧心忡忡的男子于两军暂歇的间隙,匆忙辞别了秦王,快马轻骑,日夜不休,自河北归去了长安,慰罢少女,再度从长安赴回了前线。
  .
  李靖宅。
  李靖不负众望俘获南梁萧铣,得胜归来,无几日李敳下帖李惜愿邀请来家用饭,她欣然提了两盒礼品,便来李宅赴约。
  主人在前厅待客,李惜愿在院子里和李敳喂虎,李靖之妻张红拂观着叽叽喳喳凑往一块的二人,唇梢漾起浅笑,步来院落,亲自握刀分瓜。
  “甜不甜?”李敳嘴巴嚼得鼓囊囊,捅捅李惜愿瘦肩。
  李惜愿咬了口瓜肉,咽毕答他:“挺甜的,哪来的?”
  “你阿耶为奖励我阿兄大捷,特意赏的西域瓜。”
  看来得多去阿耶那遛遛,原来还藏着这么多宝贝,李惜愿眼珠一转。
  “嫂嫂,你别干等着我们,你也过来吃哇。”李惜愿瞅张红拂在一旁端坐蔼视,立即招呼。
  张红拂微笑婉拒,李敳为她解释:“小六不知,我嫂嫂不爱食瓜。”
  李惜愿身子悄悄挪近他,放轻声嗓,附耳与他低语:“世上哪有人不爱吃瓜?你嫂嫂可能不是不喜欢,只是为了让给我们吃的借口你莫忽视了你嫂嫂。”
  李敳恍然大悟,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果然还是你想得周全。”
  厅内李靖与来客许绍薛万彻闲谈良久,言及破萧铣时所用战术,许绍笑道:“当初萧铣把守险塞,我军难以行进,若非李将军能耐得住性子,静候至佳时机,又岂能一鼓作气端了南梁巢穴。”
  李靖牵唇:“也幸得许公为靖上疏陈词,否则靖今日性命不知何处矣。”
  提及这段死里逃生的经历,早已过尽千帆的李靖泰然自若,更多则是自嘲。
  许绍抚掌,晃晃首,饶有兴味地捻须:“并非皆为绍之力。彼时圣人下达谕令,绍随即修书请命圣人宽赦,不过半刻圣人便又反悔。”
  稍停一嗓,观在场者俱为旧交,许绍续道:“只是此事甚蹊跷,待绍奏疏上达,圣人又赐下一纸赦令。绍不禁为此困惑,圣人何以为一事连下两道谕旨?”
  薛万彻视他:“许公之意,乃另有他人伸以援手?”
  李靖颔首:“不知何人甘冒生死施救于靖?”
  许绍不免沉吟:“绍揣摩数日,亦百思不得其解,不知李将军可有思绪?”
  李靖道:“靖亦不知,不过可试作分析。”
  “愿闻其详。”
  “其一,此人敢于矫诏,定与陛下关系甚笃,非亲近者无法使用此计。其二,能模仿陛下字迹而以假乱真,可见其人平日便已着意习练。其三,应与靖颇有交情,至少绝非素昧平生,性情仗义。其四,此人敢于冒险,无惧……”
  倏尔,李靖沉低声音,轻抬下颌,深邃的目光穿过厅门,越向前院蹲身食瓜的小身影。
  女孩正与少年谈笑风生,笑容灿若初夏朝阳,李靖闭了口,眼角微弯,于许绍惊讶的视线中扶膝起身。
  李惜愿瞥他撩袍向院中踱来,与李敳一道站起,脆喊了声小李将军,仰面望见李靖脸上的深长含笑。
  “靖平生最敬服敢为友人两肋插刀,不惧自身安危之人。”李靖神情别具意味,“若不弃,靖愿与其缔结忘年之交。”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