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中间刻意放轻,近似无声,然而李小六还是听清了。
那是两个诅咒的字眼。
一股怒火腾然自下而上冲出,李小六扫了眼三两下即能翻越的矮墙,正欲挽袖行动时,那嗓音尖细的女子再度出声。
“我巴不得她薨了才好呢!”女子恨意浓浓,“她那身子骨隔三差五染病,怎还不带走她,也好少些苦楚!”
李小六忍无可忍,手足并用跃上墙头,这时不知何处窜出一少年厉声,朝二女子疾斥:“你们怎敢背地里咒骂我母亲?”
是李小五。
李小六趴在墙头,认出那两名云鬓柳腰,满头簪戴的妃妾,一位是张婕妤,而嗓音尖的另一位,却是素与李建成李元吉交好的尹氏。
尹氏因有子嗣,亦得李渊偏爱,对李小五怒叱并无惧色,黛眉上挑,眼一瞪即还击:“我亦是你庶母,岂敢对庶母颐指气使,目里还有无尊长?”
“你们毁谤我母亲,我要向阿耶告状。”
张婕妤来帮腔:“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楚王哪只耳听闻我们毁谤万妃,陛下岂会轻信你一面之词。”
“你——”李小五咬牙。
尹氏越发得意,轻晃上肢:“楚王恼羞成怒作何?我所言皆乃实话,楚王告到陛下御前,届时万妃气得一病不起,若薨了便真教我说中了。”
李小五面色由青转白,再由白泛红,一口气挤在喉咙眼,提不上去,掉不下来,护母心切的少年此时将礼仪伦常悉数抛却,头脑一热,蓦地伸手将尹氏一推。
“你再骂我母亲!”
尹氏跌跄后倒,身后女婢内监慌忙搀扶,其中一身强力壮的嬷嬷上前,食指直戳李小五胸膛,忿然道:“楚王好大胆!宫禁之内公然殴打庶母,我要上告陛下,教陛下来评理!”
李小五侍女亦怒上心头,一时不顾此乃禁中,瞅嬷嬷转身便走,侍女三步并作两步拦住她:“老妪你敢!”
嬷嬷不知哪来胆识,挥拳直击侍女脑门,侍女被打得猝不及防,一时眼冒金星,回神后竟与不依不饶的嬷嬷相殴起来,内监一拥而上争打侍女,李小五匆匆喝止,尹氏却火上浇油:“打,一个婢子罢了,你们还怕她不成?”
内监们得了授意,愈发妄为,手上动作加重,数人围着一势单力薄的弱女子欺负,而李小五被尹氏与女婢阻住去路,上前不得,额冒青筋干着急,一时局面哄乱纷纷。
“你们住手!”
李小六自墙上跳下,直奔那缠斗人群,生拉硬拽,死命拖开内监躯体,李小五瞥是小六,心里一刹有了底气,推开尹氏疾步上前,将内监嬷嬷一人一拳,与李小六一并救下围殴侍女。
“你们在做甚么!”
苍劲有力的一声沉喝,陡令在场诸人打一寒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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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的经过便是这般。”堂下,李小六顶着李渊痛心疾首目光陈述罢,恨恨然指着花容失色的尹氏与张氏,“阿耶,你还要袒护她们么?”
李智云侍女犹自惊魂未定,被揪得衣衫不整,两簇额发飘落耳畔,对着主人哀哀落泪。
李小六见状,立刻解下自己披帛,覆上女子光裸肩头,女子感激道谢,李小六又请近侍引她往别屋休息。
一众参与殴斗的内监女婢颤巍巍跪成一排,垂视地面不敢抬头,为首尹氏与张氏哭*哭啼啼,亦跪在前列,云鬓半散,瞧来狼狈不止。
“公主冤枉了我们,这其间定是有甚误会。”张氏半垂的眼眸倏忽一转,随即仰颌喊冤,“公主楚王与秦王亲近,素来轻看我二人,所言不乏爱憎成分,须知我们平日谨小慎微服侍陛下,岂敢背后诋毁万妃娘子,望陛下明辨!”
“你胡说!”李智云气不打一处来,“分明便是你们诅咒母亲,还敢狡辩!”
“她们诅咒你母亲甚么?”李渊问。
李智云滞住,唇齿张了张,那恶毒的原话涌不出嘴边。
李建成存心解救二妃,遂来打圆场:“口舌之争而已,阿耶何必兴师动众追究,六娘与五弟年轻气盛动手也是常有,便当是小孩子不懂事玩闹罢了。”
李小六狠狠剜他一眼,回禀李渊:“她们咒母亲的病,咒她寿命,五弟为母亲辩驳一句,便遭尹妃辱骂,阿耶您听听,这岂有此理!”
李渊气得七窍生烟,胡须打卷,喝斥恹恹二妃:“朕便是平日太予你们脸面,惯得你二人口无遮拦无法无天!”
二妃自知理亏,尹氏更是心惊胆颤,适才指使殴斗时的气焰全然浇熄,战战兢兢不敢回话,李渊再阴沉环视跪倒一片的下人,道:“主子行事不端亦不规劝,反协助欺侮皇子,还有无王法纲纪!”
众奴婢扑地拜泣,哭求恕罪。
……
将一众人罚的罚,逐的逐,堂前散尽,李渊单独唤李小六留下。
完了,又要挨训了。
为早些解脱,李小六认错态度良好,任李渊絮絮言了一通,内容大抵是日后这等家丑何必兴师动众,私底报告阿耶便好,宫人见了像甚么话,以及为何席间偷偷溜走,原是打架去了云云。
他恨铁不成钢,语气凝重似冰:“他们固然罪不可饶,你身为女孩,更是阿耶的公主,竟与下人互殴,岂非失了体统?”
“我才不管甚么体统。”李小六平生头一次驳回阿耶,直着脖子道,“我只管母亲。她们咒骂母亲,阿耶却只让她们禁足扣俸,罚不当罪,这才是失了体统。”
“你——”李渊险些未背过气去,近侍急忙趋前轻抚,顺气良久,方略微恢复平静。
他自知理亏,在爱女面前竟一时哑然。
有顷,李渊方开口,面容上固结一层寒霜:“尹氏与张氏自晋阳时便久随阿耶,阿耶顾念旧情,才未重罚。然那些奴仆阿耶已遣有司尽数杖三十,并附逐出宫门,你可满意了?”
“主子下人理应一视同仁。”李小六不卑不亢。
“除了这件,其他皆可依阿盈。”李渊默叹一息,做出让步,“你的婚事,阿耶亦不会插手。”
“那阿耶不要告诉母亲因何而起争执,也莫要提小五为了母亲冲撞二妃。”李小六思索半晌,答,“母亲知道了,病就更难好。”
她又炯炯视向李渊:“阿耶也要记得多去关怀母亲,眼看姨妃越来越多,阿耶千万不能冷落了她,母亲难过就是我也难过。”
她言得太直白,李渊的脸色变了变,呵斥她:“小孩子胡言乱语,不知听孰人嚼舌根子,大人的事岂是你能置喙。”
李小六正色:“我有眼睛,我能用眼看。”
她油盐不进,李渊欲再责她两语,但观李小六为了万氏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喉头滚了滚,还是住了口。
“你……你当真越发无拘无束了,竟学会了顶嘴。”李渊脑侧突突直跳,只得作罢,转向近侍,“秦王府有何臣僚此刻在宫中?唤他来将公主接去,再将今日情形告知二郎,回去让二郎教育她。”
近侍将话递下去,稍顷有人返报:“禀陛下,杜学士今日在吏部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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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言,李渊忖度片刻,视着瞬间面如土色的李小六,不知她何故蔫巴下去,道:“你自小便听得进如晦的话,或许比朕还有用,朕唤他来接你。”
第51章 第五十一话“辅机老师深得我心。”……
李惜愿万未料及与杜如晦重逢是在如此尴尬时刻。
她坐在殿外踏跺上等候,殿里李渊与杜如晦君臣奏对,过了两刻时分,他终于踏出门槛,背后宽袖斗篷曳起微风。
瞥他身影于暮光中浮现,李惜愿拍拍屁股起身,慢吞吞挪动步子,扯出一个牵强的笑容。
“……杜学士。”她斟酌用词,小杜先生再也不能用了。
“六娘。”
杜如晦缓缓踱近她,唇如新月,眉目温煦,仿佛二人之间从来无所芥蒂。
可李惜愿清楚小杜先生有家室了,他们再也不能并肩行路,无话不谈了。虽未有人教过她,她亦明晰分寸。
她面色一阵犹豫,嘴巴张了张,踟蹰着开口:“杜学士在里面那么久,阿耶与你讲了些甚么?”
杜如晦笑了一笑,猜出女孩忐忑是为何,语调抚慰:“提及六娘不过寥寥数句,其余乃陛下以天策用兵事询问杜某。且陛下对六娘爱护之心谆谆,再多教诲亦是为了六娘。”
李惜愿倏尔松口气,俄而仍是郁闷,试图为自己正名,嗓音高了些:“我不是打架,我是劝架,杜学士是知晓我的,无缘无故我从不会与人交恶。”
“是,杜某知晓。”杜如晦道。
他怎会不知呢。
始终避开他瞳目的李惜愿未能发觉,倘她愿意抬头直视他,便能窥出这张淡雅面容中挥之不去的怅然。
李惜愿道:“那杜学士答应我,回去莫与哥哥提起。”
“秦王不会责罚小六。”
李惜愿摇摇头:“不是惧怕责罚,我得罪了张尹二姨妃,哥哥知道了定会担心我,不能让哥哥为我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