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茶味过甜,李世勣并不惯饮,然为表谢意,仍略略用了小半盏。
李世民道:“世勣可已接兵部调令?”
李世勣颔首。
“承蒙陛下与殿下恩遇,世勣明日启程并州。”
“父皇对汝殊为赞赏,言世勣此去并州,为我大唐藩篱坐镇北方,当使突厥不敢南下。”李世民端视他目眸,他似心事重重回避,“并州龙兴之地,其在,则大唐魂在,若失,无异损失骨脊,而我纵观唐之诸将,无有可托付并州者,惟世勣一人耳。”
李世勣未现声色,肃然答言:“谢秦王赞。”
李世民倏尔流露笑意。
“世勣文韬武略,运筹帷幄,腹藏百万甲兵,本是无懈可击。只可惜——”
“殿下但言无妨。”
李世民话锋一转,眉梢微耸:“世勣有一弱点。”
言罢蓦然起身,敛卷袍袖,宽阔手掌伸向李世勣停放案边的小臂。
随即视入他眸底,探手攥住他的腕。
青白经脉隐于肤下,起伏蜿蜒,此刻正在李世民炽热掌间隐隐跃动。
“便是你的心。”
哗然一声,忽一人推门而入。
“你们——”
李小六捧着一盘从酒楼里端出的樱桃毕罗,猛地见了这一幕,当即瞠目结舌,怔立原地。
座中二人闻声齐齐转视她。
足过半晌,李小六从最初的震惊,慢慢变得平和。
她踟进房中,一本正经地盯着李世民,嘴巴张了张,忖度出自以为最温和的措辞:“你不能对不起嫂嫂。”
李世民开怀大笑,回转袍袖,敲了记她脑瓜:“小六想哪里去,世勣不过在教为兄诊脉。”
“那好罢,我相信你们是清白的。”从来不见他有这一癖好,李小六遂接受了这一说法。
李世民道:“世勣明日将去并州,小六与他叙叙话。”
趁李小六搁放那盘樱桃毕罗,他向李世勣抛去狡黠目光,俄而出屋闭门。
“我早就听闻世勣将受命赴任了。”李小六望他,“所以我亦想与你道别。”
李世勣静静地注视着她,甚或于贪看,放之往常,断不会直白至此。
“多谢六娘挂怀。”良久,终于意识回笼。
“不用谢我。”李小六轻轻抚拍他的肩,“我只想祝你成功。”
待她收手,仿佛有甚么骤离心间,刹那空落。
“世勣定不负六娘厚望,此去若败,便无颜再回长安。”
“莫要做项羽,大不了屡败屡战,总会赢上一回的。”
李世勣刚欲回言,忽见李小六从腰间取下一顶斗笠,足尖轻点,舒展双臂,戴上他的发顶。
“并州风大,还是带上它罢。”
喉头一滑,深埋心底的妄语险些倾吐唇间。
可他理智再次涌冒,将之生生咽回。
“果然很合适,我没备错。”她反复端详,牵起唇角,“去罢,我坚信世勣的能力,归来我请你用饭。”
彼方惊涛骇浪,李小六分毫未有察觉。
她永远不会知晓。
他亦无法正视自卑。
李世勣微微一笑,将斗笠摘下:“六娘果将世勣视作友人,竟然深知世勣之心。”
“那一言为定,万万一切顺遂。”
她折身走远,女孩轻盈的脚步声仿若雪花,落入他的胸膛。
待回神,指间斗笠的帽檐泛着烫,仿佛昭示着主人适才心海浮沉之猝烈。
其后永徽年间,李世勣仍保留着这顶斗笠,伴他平定东突厥,大破高句丽,辽东俱服其威名,不过已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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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宁闻圣人近侍透露,杜克明之母已面见圣人与万妃娘子,为克明呈递通婚书,欲求娶六娘为妻。”于志宁以闲聊口吻谈及。
“甚么?”长孙无忌瞳目倏缩了一瞬,惊立而起。
于志宁前所未见好友这般失态情状,谑色顿敛,奇道:“辅机不知克明早有求娶之意么?”
他自然知,惟未料及这般猝不及防。
他勉强平静,复问:“那陛下与娘子作何回答?”
于志宁道:“辅机亦知陛下素爱重克明人品才貌,万妃更不消言,早将克明视若快婿,答复称需征询六娘意见,如若六娘愿意,那这门亲事他们全力赞成。”
长孙无忌面色难看至极。
于志宁曲身入座,续道:“克明已至而立,虽是年纪较长,却与六娘恰好相配,一静若处子,另一动如脱兔,倒是能……”
语未竟,长孙无忌大跨步踏出屋门,任凭身后于志宁唤呼,男人头也未回,披风掠起地面层叠秋叶,翻飞盘旋。
第42章 第四十二话满篇惟书了一字。——盈。……
“我原以为世勣将于临别前将心意倾告,也好了却遗憾。”李世民指骨抵颊倚坐,状颇诚恳。
李世勣笑了,唇边缠溢苦涩,又似自嘲。
“公主千金,臣自知鄙微之躯,不敢高攀。”
他自称为臣,将男子的尊严置于最低处,李世民一瞬了然。
他心底轻叹一息,将这话题揭过,道:“河北窦建德,洛阳王世充俱为唐腹心之患,至明年我欲率兵出关,一举略之,届时请世勣务必相助。”
李世勣揖首:“愿为秦王效犬马之劳,万死不辞。”
临别前,他眼梢若有犹疑,指尖屈伸,半晌后,仍入袖中取出一卷书牍。
李世民接过这份墨迹未干的纸张,清香依稀扑面,观扉页乃是《脉经》。
“世勣欲教我望闻问切?”他按住疑惑,朗声笑道。
李世勣唇畔微牵了牵,嗓音克制:“请殿下代为转交。”
「世勣还会诊脉?我也想学!」
「学医需禀赋,刻苦与韧劲缺一不可。」
彼时的他如此作答,却在当夜便挑灯续昼,将平生所学编著为此卷《脉经》,夜半烛火数旬未熄。
他明知那人不过口中所言“三分钟热度”,未必愿意翻开,如此这般,亦不过是抱了那几分尚且存留的侥幸与小小期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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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孙郎君。”
观男人于府前下马落地,家仆随即殷勤上前,牵过马辔。
长孙无忌撩袍上阶入邸,在门口遇上出府的李世勣。
他面色怅然,仿佛有何郁郁萦怀,宽袖里鼓鼓生风。
二人相互见礼,敛衽直身时,长孙无忌视他一眼。
“闻懋功明日启程赴并州,望此去一路无阻。”
“借辅机公吉言。”
作别罢,他大步流星跨入庭中,于掌事接引下穿过前厅,两旁茁然花木,傍晚时分,柔和暮色悄无声息镀上阑干,李世民正于书房相候。
年少至交,无消多言,默契早在心照不宣中渐长。
惟今次,李世民并未猜度出其来意。
双方同时坐定,李世民将经略王世充窦建德一节咨问于他,长孙无忌道:“彼王伪郑国境外屯堡势力庞大,若采游击战术持续运动于我军阵后,可牵制唐军不少兵力。方今之计,唯有分兵一一攻拔,剿抚并用,清扫取郑阻碍,方能势如破竹。”
李世民颔首,续询以数疑难,他一一答过。
军务谈罢,李世民以为达成他所来目的,于是闲道:“辅机可知如晦求娶小六一事?”
心骤一悸,长孙无忌眼睑闭了又合,脸梢微抬。
“在下已知。”
闻言,李世民仰躺座中,双膝交叠而坐,声音飘忽半空:“辅机以为,小六与如晦是否相配?”
长孙无忌怔了顷。
而后话语艰难挤出喉间,与他一贯的从容违背:“在下不知。”
李世民面露诧异,掌心撑住案沿借力,蓦地直腰视他,蹙眉狐疑:“辅机莫非不喜如晦?”
他显然误会。
长孙无忌淡笑:“秦王言笑。克明才德兼备,堪配秦王之妹。”
李世民抵颌沉思:“只是恐小六无意,我亦不便介入其中,至今她还不知此事。”
他忽而抬首,炯炯目光注视长孙无忌:“辅机可否为我旁敲侧击小六,探问她是否亦与如晦情投意合?”
“为何是由在下?”
李世民注意到他话音中潜藏愠意,却再次曲解,笑了一笑:“小六唤你一声辅机哥哥,待你若兄,毕竟关乎妹妹终身大事,哥哥为妹妹思虑深远亦属常理,不过若辅机为难,那便罢了。”
这声“哥哥”仿佛冷刃扎肉,贴卷着泛上蚀骨寒意,刺得他猝然疼痛。
原来自始至终不过是哥哥与妹妹。
“在下确是为难。”长孙无忌冷道,“还请秦王另请高明。”
李世民只觉这恼意来得莫名,旋即追问:“辅机不愿以小六为妹?”
一股勃然怒气陡然贯袭胸膛,长孙无忌拂袖起身:“在下惟一亲妹,便是秦王之妻。”
语罢,他折腰一礼:“在下即日赶赴陕东道大行台,部署攻取洛阳,特向秦王辞行。”